第十七回 病疟汉心虚见鬼 黩货吏褫职还乡
窃盗偷人没饭吃,截路强徒因着极。若教肚饱有衣穿,何事相驱还做贼?鬼神最忌忘人德,负恩不报犹相逼。病魔侵子父休官,想是良心伤得忒。
——《木兰花》
却说晁源从那晌午身上不快,不曾吃午饭就睡了,觉身上就如卧冰的一般冷了一阵,冷过又发起热来,原来变成了疟疾。
此后便一日一次,每到日落的时节,便发作起来,直等次日早饭以后,出一身大汗,渐渐醒得转来,渐渐觉得见神见鬼。整夜叫人厮守。熬得那母亲两眼一似胶锅儿,累得两鬓一似丝窝儿,好生着忙害怕。后来晁大舍又看见前年被他射死的狐精仍变了一个穿白的妖娆美妇,与计氏把了手,不时到他跟前,或是使扇子扇他,或是使火烘他,或又使滚水泼他;又连那些被他伤害的獐狍雉兔都来咬的咬,啄的啄,这都从他自己的口里通说出来。胡说了一两日,又看见梁生、胡旦都带了枷锁,领了许多穿青的差人,手执了厂卫的牌票,来他房里起他的银子行李,还要拿他同到厂卫里对证。赤了身子钻在床下面,自己扭将席子来遮盖,整夜的乱哄。极得晁夫人告天拜斗,许猪羊,许愿心,无所不至。请了一个医学掌印的郑医官与他救治。头一日,那个医官也在家里发疟疾,走不起来。一个门子荐了城隍庙的郎道官,有极好截疟的符水,真是万试万应的。次早请来到,适值那郑医官却也自己进到衙来,一同请到晁大舍卧房里面,不曾坐定,只见郑医官打得牙把骨一片声响,身上战做一团,人都也晓得他是疟疾举发,倒都无甚诧异。只是那个郎道官可怪得紧,刚刚书完了符,穿了法衣,左手捻了雷诀,右手持了剑,正在那里步罡踏斗,口中念念有词,不知怎的,将那把剑丢在地上,斜了眼,颤做一块。连那郑医官都搀扶到一所空书房床上睡了,只等得傍晚略略转头,叫人送得家去。又有一个和尚教道:“房内收拾干净,供一部《金刚经》在内,自然安静。”回他说道:“有一部朱砂印的梵字《金刚经》,一向是他身上佩的,久在房中。”和尚又道:“你再请一部《莲经》供在上面,一定就无事了。”果然叫人到弥陀寺里请了一部《莲经》,房里揩拭净桌,将《莲经》同原先的《金刚经》都齐供养了。
晁源依旧见神见鬼,一些没有效验。你道却是为何?若是果真有甚闲神野鬼,他见了真经,自然是退避的,那护法的诸神自然是不放他进去。晁源见的这许多鬼怪,这是他自己亏心生出来的,原不是当真的甚么鬼去打他。即如那梁生、胡旦好好的活在那里做和尚,况且晁夫人又替他还了银子,又有甚么梁生、胡旦戴了枷锁来问他讨行李银子?这还是他自己的心神不安,乘着虚火作祟,所以那真经当得甚事!一时,又在那边叫唤,说梁生、胡旦叫那些差人要拿了铁索套了他去。晁夫人问他:“你果然欠他的银子行李不曾?”晁源从头至尾告诉的详详细细,与晁书学得梁生、胡旦的话,一些不差。晁夫人道:“原来如此,怪道他只来缠你!你快把他的原物取出来,我叫人送还与他,你情管就好了。”晁源一骨碌跳将下来,自己把那一包银子,用力强提到晁夫人面前,把那四只皮箱也都抬成一处。晁夫人都着人拿到自己房内。晁源又说他两个合许多差人都跟出去了,从此后那梁胡二人的影也不见了,只剩了狐精合计氏照旧的打搅。晁夫人又许了与他建醮超度,后来也渐渐的不见。
晁源虽是一日一场发疟不止,只没有鬼来打搅,便就算是好了。晁夫人要与计氏合那狐仙建醮,怎好与外人说得,只说仍要念一千卷《观音解难经》。又叫晁书袖了十两银子去寻香岩寺的长老,叫他仍请前日念经的那几位师傅,一则保护见在的人口平安,二则超度那死亡的托化;又要把梁生、胡旦的钥匙寄出还他,说他的皮箱已自奶奶取得出来,遇便捎出与你,叫他不要心焦。“恐怕箱里边有不该奶奶看的东西在内,所以奶奶也不曾开验,只替你用封条封住了。”晁书领了夫人的命,收拾出去。
却说那片云、无翳,这夜半的时节,见一个金盔金甲的神将,手提了一根铁杵,到他两个面前,说道:“你的行李,我已与你取得出来交与女善人收祝早间就有人来报你知道,你可预备管待他的斋饭。”二人醒来,却是一梦。二人各说梦中所见,一些不差,知是寺中韦陀显圣,清早起来,就与长老说了。长老道:“既是韦陀老爷显应,我们备下斋饭,且看有甚人来。”
待不多一会,只见晁书走到方丈,师徒三个,彼此看了,又惊又喜。晁书说了念经的来意,又到片云的禅房与他两个说了行李的缘故,二人也把梦里的事情告诉了一遍。晁书出来告辞要行,说:“大官人身上不快,衙中有事。”长老道:“这是韦陀老爷叫备斋等候,不是小僧相留。”片云、无翳又将晁夫人要出行李的始末,当了晁书告诉长老知道。大家甚是诧异,俱到韦陀殿前叩头祝谢。
晁书吃完了斋家去,回了夫人的话。夫人甚是欢喜,倒也把梁生两个的这件事放下了去。只是晁大舍病了一个多月,只不见好,瘦的就似个鬼一般的,晁夫人也便累得不似人了。
再说晁老儿自从邢皋门去了,倚了晁源,就是个明杖一般,如今连这明杖又都没了,凭那些六房书办胡乱主文,文书十件上去,倒有九件驳将下来。那一件虽不曾明明的批驳,也并不曾爽爽利利的批准。惹得一干上司憎恶得象臭屎一般。也先又拥了上皇犯边挟赏。发了一百万内帑,散在北直隶一带州县,储积草豆,以备征剿,不许科扰百姓,这是朝廷的浩荡之恩。
奉了严旨,通州也派了一万多的银子。晁老儿却听了户房书办的奉承,将那朝廷的内帑一万余金运的运,搬的搬,都抬进衙里边,把些草豆加倍的俱派在四乡各里,三日一小比,五日一大比。那时年成又好,百姓又不象如今这般穷困,一茎一粒也没有拖欠,除了正数,还有三四千金的剩余。把那内帑入了私囊,把这羡余变了价,将一千银子分赏了合衙门的人役,又分送了佐领每人一百两,别的又报了捐助,又在那库吏手里成十成百取用,红票俱要与银子一齐同缴,弄得库吏手里没了凭据,遇着查盘官到,叫那库吏典田卖舍的赔偿,倾家不止一个。那时节的百姓真是淳良,受他恁般的荼毒,扁担也压不出个屁来!
若换了如今的百姓,白日没工夫告状,半夜里一定也要告了!
就是官手里不告,阎王跟前,必定也递上两张状子。他却这般歪做,直等到一个辛阁下来到。那辛阁下做翰林的时节钦差到江西封王,从他华亭经过,把他的勘合高阁了两日,不应付他的夫马,连下程也不曾送他一个。他把兵房锁了一锁,这个兵房倒纠合了许多河岸上的光棍,撒起泼来,把他的符节都丢在河内。那辛翰林复命的时节,要具本参他,幸而机事不密,传闻于外,亏有一个亲戚郑伯龙闻得,随即与他垫发了八百两银子,央了那个翰林的座师,把事弥缝住了。
如今辛翰林由南京礼部尚书钦取入阁,到了通州。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憎。这一番晁老倒也万分承敬,怎禁得一个阁下有了成心,一毫礼也不收,也不曾相见,也不用通州一夫一马,自己雇了脚力人夫,起早进京,随即分付了一个同乡的御史,将他的事款打听得真真确确,一本论将上去,奉了旨意叫法司提问。抄报的飞蜂也似捎上信来,叫快快打点,说:“揭帖还不曾发抄,人尚不晓得本上说是甚的。”唬得那晁老不住的只是溺那焌黑冲鼻子酽气的尿,叫人闻了闻,却原来溺的不是尿,却是腊脚陈醋。晁夫人一个儿子丝丝两气的病在床上,一个丈夫不日又要去坐天牢,只指望这一会子怎么得一阵大风,象括那梁灏夫人的一般,把那邢皋门从淅川县括将来才好。如今举眼无亲,要与个商议的人也没有,又思量道:“若不把梁生、胡旦挤发出去,若得他两个在这里,也好商议,也是个帮手。如今他又剃了个光头,又行动不得了,真是束手无策!”
差了晁凤到城上报房打听那全本的说话。不知因甚缘故,科里的揭帖偏生不贴出来,只得寻了门路,使了五百银子,仍到那上本的御史宅内,把那本稿抄得出来。看了那稿上的说话,却不知从那里打听去的,就是眼见也没有看得这等真。晁凤持了本稿星飞跑了回来,递与晁老看。道:湖广道监察御史欧阳鸣凤,为击鉏污鄙州官、以清畿甸事:《书》云:‘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矧邦畿千里之内,拥黄图而供玉食,惟民是藉。所以长民之吏必得循良恺悌之人,方不愧于父母之任。且今丑寇跳梁,不时内犯,闾阎供亿烦难,物力堵御不易。
百计噢咻,尚恐沟瘠不起,再加贪墨之夫,吸民之髓,括地之皮,在皇上辇彀之下,敢于恣赃以逞。如通州知州晁思孝其人者,空负昂藏之壳,殊无廉耻之心。
初叨岩邑,政大愧于烹鲜;再典方州,人则嫌其铜臭。
犹曰暖昧之行,无烦吹洗相求,惟将昭彰于耳目,怨毒于人心者,缕析为皇上陈之:结交近侍者有禁,思孝认阉宦王振为之父,大州大邑,不难取与以如携;比交匪娄者可羞,思孝与优人梁寿结为亲,阿叔阿咸,彼此称呼而若契。倚快手曹铭为线索,百方提掇,大通暮夜之金,平其衡之赃八百,吴兆圣之贿三千,罗经洪之金珠,纳于酒坛,而过送者屈指不能悉数。听蠢子晁源为明杖,凡事指陈,尽快是非之案。封祝龄之责四十,熊起渭之徒五年,桓子维之土田,诬为官物,而自润者更仆难以缕指。告状诉状,手本呈词,无一不为刮金之具;原告被告,干证牵连,有则尽为纳赎之人。牙行斗秤,集租三倍于常时;布帛丝麻,市价再亏于往日。至于军前草豆,皇上恐其扰累民间,以滋重困,特发帑银,颁散畿内,令其平价蓄储。严旨再申,莫不祗惧。思孝敢将原颁公帑尽入私囊,料草尽派里下,原额之外,仍多派三千有奇,将一千俵赏衙官衙役以称其口,以一千报为节省转博其名。皇上之金钱攫搏无忌,尚何有于四境之民也!
此一官者,鼯技本自不长,灵窍又为利塞;狼性生来欠静,鼻孔又被人牵。仗乞皇上大奋宸严,敕下法司审究。若果臣言不谬,如律重处,以雪万家之怨,以明三尺之灵,地方与官箴,两为幸甚!
晁老儿看本稿,把个舌头伸将出来,半日缩不进去。晁夫人问道:“本内却是怎么说话?”晁老儿只是摇头。寻思了半夜,要把这草豆银子散与那些百姓,要他不认科敛;把这一件的大事弭缝得过,别事俱可支吾。连夜将快手曹铭叫进衙内,与他商量。曹铭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百姓们把银子收得去了,依旧又不替我们弭缝,不过说‘起初原是私派,见后来事犯,才把银子散与我们。’这不成了‘糟鼻子不吃酒’,何济于事?可惜瞎了许多银子!”晁老道:“依你却如何主意?”曹铭道:“依了小的,使他的拳头,捣他的眼儿!拿出这银子来,上下打点。一定也还使不尽,还好剩下许些,又把别项的事情都洗刷得干净。若把银子拿出来与了他,这事又依旧掩不住,别的事还要打点,仍要拿出自己的银子来用。小的愚见如此,不知以为何如?”晁老道:“你见得甚是有理。就是你大叔好时,也还不如你这主意。”就依计而行。
到了次日,法司的差人同了道里的差官到州拘拿一干官犯,两三个把晁老儿牢牢守定,不许他片刻相离,别的多去叫那些本内有名人犯,又定要晁源出官。差人开口成千成百的诈银子,送到五百两还不肯留与体面,仍要上绳上锁。却又遇着一个救星,却是司礼监金公,名英,是我朝第一个贤宦,下到通州查验城池草豆。晁老被差人扭别住了,出去迎接不得。他那门下的长随闻知差人诈到五百两,还要凌辱,金公叫人分付:“晁知州虽然被论,不曾奉旨革职,又非厂卫拿人,何得擅加杻锁?如差人再敢凌辱,定行参拿。”只因金公分付了这一声,比那霹雳更自不同。差人不说金公是躧那不平的路,只说金公与晁老相知,从此在晁老身上一些也不敢难为。留差人在衙内住歇,收拾了一二日,同差人投见了法司,收入刑部监内,先委了山东道御史、山东司主事,大理寺寺副会问。
却说那快手曹铭虽是个衙役,原来是一个大通家,绰号叫做“曹钻天”,京中这些势要的权门多与他往来相识。又亏不尽晁源害病,出不来胡乱管事,没人掣得他肘,凭他寻了个妥当的门路,他自己认了指官诓骗的五六百两赃,问了个充军。
晁老儿止坐了个不谨、冠带闲祝那些派他草豆的百姓,内中有几个老成的,主持说道:“他虽然侵欺了万把银子,我们大家已是摊认了,你便证出他来,这银子也不过入官,断没有再还我们的理。我们且要跟了随衙听审,不知几时清结,倒误了作庄家的工夫,后来州官又说我们不是淳良百姓。我们大家齐往道里递一张连名公状,说当初草豆是发官银买的,并未私派民间;如今农忙耕麦之际,乞免解京对审。”道里准了状子,与他转了详,晁老儿遂得了大济,这又亏了曹铭。问官呈了堂,又驳问了一番,依旧拟了上去,法司也就允详覆本。那欧阳御史不过是听那辛阁下的指使,原与晁老无仇,参过他一本,就算完他的事了,所以也不来定要深入他罪。奉旨发落下来,俱依了法司的原拟,曹铭问了遵化卫军。这一场事,晁老也通常费过五千余金,那草豆官银仍落得有大半,回到衙内,晁夫人相见了,也还是喜欢。
却又晁源渐觉减了病症,也省得人事了,查问那梁生、胡旦的银子皮箱,晁夫人祷告许愿心的事,大家都众口一词,学与知道。他说:“那有鬼神!是我病得昏了。如何却把银子行李要去还他?这是我费了许多心留下的东西,却如何要轻易还他?难道他还有甚么锦衣都督不成!我怕他则甚!若我把他首将出去,他却不人财两空么?这点东西是他留下买命的钱,那怕使他一万两何妨!”每日与晁夫人相闹。晁夫人道:“咱家中东西也自不少,你又没有三兄六弟分你的去。纵然有个妹子,他已嫁夫着主去了,我就与他些东西,这是看得见的。你若能安分,守住自己的用,只怕你两三辈子还用不尽哩!希罕他这点子赃东西做甚!你若再还不肯,宁可我照数赔你罢了。你不记得你前日那个凶势,几乎唬死我哩!”他又说道:“娘有东西是我应得的,怎么算是赔我?我只要他两个的东西!”晁夫人道:“他的东西,我已叫人还与他了。”晁源那里肯听?在那枕头上滚跌叫唤,晁夫人只是点头。
夫人还坐在房内,只见晁源的疟疾又大发将来,比向日更是利害,依旧见神见鬼。梁生、胡旦又仍旧戴着枷锁,说他皮箱里面不见了一根紫金簪,一副映红宝石网圈。梁生皮箱内不见二丸缅铃、四大颗胡珠,说都是御府的东西,押来起龋晁源自问自答的向头上拔下那支簪来,又掇过一个拜匣开将来,递出那网圈、缅铃、胡珠,送在晁夫人手内。晁夫人接过来看,说道:“别的罢了,这两个金疙搭能值甚么,也还来要?”正看着,那缅铃在晁夫人手内旋旋转将起来,唬得晁夫人往地下一撩,面都变了颜色。晁老叫人拾得起来,包来放在袖内。可煞作怪,这几件物事没有一个人晓得的。就是梁生、胡旦也并无在晁书面前提起半个字脚,这不又是韦陀显圣么?那日自己掇皮箱、搬银子,连晁老也都不信。这一番却是晁老亲眼见的。
晁夫人又与他再三祝赞,直到次日五更方才出了一身冷汗,渐渐醒转,直到晁老学与他这些光景,他方略略有些转头,一连又重发了五六场,渐渐减退。
晁老专等儿子好起,方定起身。晁源又将息省得人事,犯命撺掇叫晁老寻分上,自己上本,要辩复原官。晁源要了纸笔,放在枕头旁边,要与他父亲做本稿,窝别了一日,不曾写出一个字来,极得那脸一造红,一造白的;恰好一个丫头进房来问他吃饭,他却暴躁起来,说:“文机方才至了,又被这丫头搅得回了!”打那丫头不着,极得只是自己打脸。晁老被儿子这胡说,算计便要当真上起本来要复官职。
曹快手那时保出在外,变产完赃。晁老叫他进衙,商量上本的事。曹铭听说,惊道:“好老爷!胡做甚的?昨日天大的一件事,亏了福神相救,也不枉了小人这苦肉计,保全老爷回家够了,还要起这等念头!若当真上了辩复的本,这遭惹得两衙门乱参起来,便是汉钟离的仙丹救不活了!如今趁着小人在家,或是旱路,或是水路,快快收拾起身;只怕小人去后,生出事来,便再没有人调停了。”一篇话说得那晁老儿削骨淡去,将曹铭的话说与晁源。晁源那里肯伏?只是说道该做,惟恨他不曾好起,没人会做本稿,又没有得力的人京中干事。若带了晁住来,也还干得来,恰好又都不在,悔说:“这是定数了!”
这晁夫人道:“若你爷儿两个肯回去,我们同回更好;若你爷儿两个还要上本复官,且不回去,我自己先回家去住年把再来。”
晁老只得算计起身。行李重大,又兼晁源尚未起来,要由河路回去。叫人雇了两只座船,收拾行李,择了十一月二十八日起身。那日,曹快手还邀了许些他的狐群狗党的朋友,扎缚了个彩楼,安了个果盒,拿了双皂靴,要与晁老脱靴遗爱。那晁老也就腆着脸把两只脚伸将出来,凭他们脱将下来,换了新靴,方才缩进脚去。却被人编了四句口号:世情真好笑呵呵!三载赃私十万多。
喜得西台参劾去,临行也脱一双靴!
晁夫人先两日叫晁书拿了十两银子,两匹改机酱色阔绸,二匹白京绢,送与梁生、胡旦做冬衣,叫他等我们起身之日,送到十来里外,还他的皮箱等物。那片云、无翳感谢不尽,又到晁夫人生位跟前叩头作谢。
那日晁夫人的船到了张家湾,只见岸上摆了许多盒子,两个精致小和尚立在跟前,看见座船到了,叫道:“住了船。”
晁夫人看见,心里明白。晁书也晓得这是梁生胡旦。只是晁老晁源影也不晓得他在香岩寺做了和尚。若早知道,也不知从几时赶得去了。叫人传到船上,说是梁生、胡旦二人来送。晁老、晁源吃了一惊。既已来到面前,只得叫他上到船来。晁老父子若有个缝,也羞得钻进去了。幸得那梁生、胡旦只是叩头称谢,“一向取扰,多蒙覆庇”,再不提些别的事情。也请晁夫人相见,也不过是寻常称谢。晁源爷子虽是指东话西,盖抹得甚是可笑,先是一双眸子眊焉,便令人看不上了。叫人把那些盒子端到船上,两盒果馅饼,两盒蒸酥,两盒薄脆,两盒骨牌糕,一盒薰豆腐,一盒甜酱瓜茄,一盒五香豆鼓,一盒福建梨干,两个金华腌腿,四包天津海味。晁老父子也带着惭愧收了他些。
因说投了司礼监金公,受了礼部的度牒,在香岩寺出家。晁老惊道:“香岩寺在通州城外,怎么通没个信息,也绝不出来走走?就忘了昔日的情义?”梁胡二人道:“怎敢相忘!时常要进来望望老爷奶奶,只是那地方拦住了不叫进见。”说得那晁源的脸就如猴屁股一般。
留他吃了斋,他也并不说起行李,竟要起身。晁老说道:“前日寄下的行李正苦没处相寻,如今顺带了回去罢。”叫人将那四只皮箱,一包裹银子,依旧还是蓝袱裹紧,蓝带井字捆得坚固,又将金簪、网圈、缅铃、四粒胡珠,用纸包了,俱送将出来。晁夫人也走到面前。梁胡二人见晁老爷子俱在面前,这包银子好生难处,又不好说夫人已经赔过,又不好收了回来,只得说道:“我们只把皮箱收去;这银子原是我们留下孝敬老爷与大官人的,我们断然不肯都将了去。”
彼此推让了许久,晁夫人道:“你既不肯收得,只当是我们的银子,你拿去,遇有甚么做好事的所在,或是修桥,或是盖庙,你替我们用了,就如送了我们的一般。”那梁胡二人方才都收了回去。
晁夫人又叫他把皮箱开锁查验,他苦说钥匙不曾带来,未曾开得看来。也不曾留他甚么东西,若是留了他的,还不够叫韦驮来要的哩!
后来那六百三十两银子,他两个也不曾入己,都籴了谷,囤在空房里,春夏遇有那没谷吃的穷人,俱借与他去,到秋收时节,加三利钱,还到仓来。那借去的人都道是和尚的东西,不肯逋欠。他后来积至十数万不止,遇旱遇灾,通州的百姓全靠了这个过活,并无一个流离失所的人。胡梁二人后日有许多的显应,成了正果,且放在后边再说。这是:屠人才放刀,立便成菩萨。
居士变初心,满身披铁甲。
请看猢狲王,不出观音法。
第十八回 富家显宦倒提亲 上舍官人双出殡
天下咸憎薄幸才,轻将结发等尘埃;
惟知野雉毛堪爱,那识离鸾志可哀!
本为糟糠生厌斁,岂真僧道致疑猜?
自应妇女闻风避,反要求亲送得来。
晁老儿乍离了那富贵之场,往后面想了一想,说:“从此以后,再要出去坐了明轿,四抬四绰的轩昂;在衙门里上了公座,说声打,人就躺在地下,说声罚,人就照数送将入来。……”想到此处,不胜寂寞。晁源又恨不得叫晁老儿活一万岁,做九千九百九十九年的官,把那山东的泰山都变成挣的银子,移到他住的房内方好,甚是不快。那晁夫人看一看,丈夫完完全全的得了冠带闲住,儿子病得九分九厘,谢天地保护好了,约摸自己箱内不消愁得没的用度。十月天气,也还不十分严冷,离冬至还有二十多日,不怕冻了河;那时又当太平时节,沿路又不怕有甚盗贼凶险;回想再得一二十日程途,就回到本乡本土去了,好生快活!头上的白发也润泽了许多,脸上的皱文也展开了许多,白日里饭也吃得去,夜晚间觉也睡得着。整走了一个多月,赶到了武城家里。六七年不到家的人,一旦衣锦还乡,那亲戚看望,送礼接风,这是形容不尽,不必说起。
那些媒婆知道晁夫人回来了,珍哥已就出不来了,每日阵进阵出,俱来与晁大舍提亲,也不管男女的八字合得来合不来,也不管两家门第攀得及攀不及,也不论班辈差与不差,也不论年纪若与不若,只凭媒婆口里说出便是。若是一两家,晁夫人也倒容易拣择,多至了几十几家,连外县里都来许亲,倒把晁夫人成了“箩里拣瓜”,就是晁老儿也通没有个主意,只说凭晁源自己主持,我们也主他不得。
一日,又有两个媒婆,一个说是秦参政宅上敬意差来,一个说是唐侍郎府中特教来至,俱从临清远来,传要进见。晁夫人恰好与晁老儿同在一处,商量了叫他进来,只见:一个颈摇骨颤,若不发黄脸黑,倒也是个妖娆;一个气喘声哮,使非肉燥皮粗,谁不称为少妇?一个半新不旧青丝帕,斜裹眉端;一个待白不青蓝布裙,横拖胯下。一个说“老相公向来吉庆,待小妇人檐下庭参”。一个说“老夫人近日康宁,真大人家眼前见喜”。一个在青布合色内取出六庚牌,一个从绿绢挽袖中掏出八字帖。一个铺眉苫眼,滔滔口若悬河;一个俐齿伶牙,喋喋舌如干将。一个说“我题的此门小姐,真真闭月羞花,家比石崇豪富。”一个说“我保的这家院主,实实沉鱼落雁,势同梁冀荣华。”一个说“这秦家姊妹不多,单单只有媛女,妆奁岂止千金”。一个说“唐府弟兄更少,谆谆只说馆甥,家业应分万贯”。一个说得天垂宝像乌头白,一个说得地涌金莲马角牛!
晁老听了两个媒婆的话,悄悄对夫人说:“提亲的虽是极多,这两门我倒都甚喜欢,但不知大官儿心下如何?”那一个秦家使来的媒婆说道:“我临行时,秦老爷合秦奶奶分付我:‘既差你提亲,谅你晁爷断没得推故,晁大舍就是你的姑爷了。
待姑娘今日过了门,我明日就与你姑爷纳一个中书。’”那唐家使来媒婆也就随口说:“我来时,唐老爷合唐奶奶也曾分付:‘我们门当户对的人家,晁爷定然慨允。待你姑爷清晨做了女婿,我赶饭时就与他上个知府。’”晁老道:“胡说!知府那有使银子上的哩!”媒婆道:“只怕是我听错了,说是上个知州。”晁老道:“知州也没有使银子上的。”媒婆道:“只怕知府使银子上不的,知州从来使银子上的。晁爷你不信,只叫大官人替唐老爷做上女婿,情管待不的两日就是个知州。”晁老道:“我不是个知州么?没的是银子上的不成!”媒婆道:“晁爷,你不是银子上的么?”晁老道:“你看老婆子胡说!
我是读书挣的。你见谁家知州知县使银子上来?”媒婆道:“我那里晓得?我只听见街上人说,晁爷是二千两银子上的。”
晁老道:“你不要听人的胡说。”叫媳妇子让二位媒婆东屋里吃饭:“今日也晚了,你两个就宿了罢,待我合大官儿商议,咱明日定夺。”叫人请晁大舍讲话,晁大舍不在家中。原来从那日到了家,安不迭行李,就到监里看了珍哥,以后白日只在爹娘跟前打个照面就往监里去了,晚上老早的推往前头来睡觉,就溜进监去与珍哥宿歇。
到了次日,晁大舍方才回家。晁住说:“昨日有两个媒婆从临清州来与大爷提亲,老爷请大爷讲话。我回说,大爷拜客去了。两个媒人还在家里等着哩。”晁大舍后面见了爹娘,备道两家到来提亲:一家是秦参政的女,年十七岁,乙丑十二月初十日卯时生;一家是唐侍郎的女,年十六岁,丙寅二月十六日辰时生。晁大舍看了庚帖,半会子没有做声。晁夫人道:“两家都是大人家,说闺女都极标致。你主意是怎的?两个媒婆都见等着哩。”晁大舍道:“这是甚么小事情么?可也容人慢慢的寻思。”
原来晁大舍与珍哥火崩崩算计的要京里寻分上,等过年恤刑的来,指望简了罪放出来,把珍哥扶了堂屋。珍哥又许着替他寻一个美妾,合珍哥大家取乐,说了死誓,不许败盟。如今又有这样大乡宦人家到来提亲,临清人家的闺女没有不标致的,况且大人家小姐,一定越发标致,况且又甚年校弃了珍哥,倒也罢了,又只怕说的那誓来寻着,所以要费寻思。想了一会,说道:“放着这们大人家的女婿不做,守那个死罪囚犯做甚!
若另寻将来,果然强似他,投信不消救他出来,叫他住在监里,十朝半月进去合他睡睡;若另娶的不如他,再救他出来不迟;但怎么把这两家的都得到手,一个大婆,一个小婆才好?只乡宦人家,却如何肯与人做妾?这只得两个里头拣选一个,却又少这一个有眼色的人去相看。”主意定了,回了爹娘的话,对媒婆道:“两家都好,只得使人相看拣择一个,没有两个都要的理。”媒婆道:“我们这两家姑娘可是不怕人相,也难说比那月里红鹅,浑深满临清唱的没有这们个容颜,只是不好叫大官人自己看的。若官人自己见了,若不掉了魂灵,我就敢合人赌了。”说的晁大舍抓耳挠腮,恨不的此时就把那秦小姐、唐小姐娶一个来家,即时就一木掀把那珍哥掀将出去才好。只是左右思量,没有这们一个妥当人去相看。算计要着晁书媳妇子去,为人倒也老成只是极没有眼力,又不敢托他。寻思了一遭,想到对门禹明吾的奶母老夏为人直势,又有些见识,央他同晁书媳妇合两个媒婆,备了四个头口,跟了两个觅汉,晁书也骑了一个骡子,跟了同去。到了临清,媒婆各自先去回话,晁书寻了一个下处住歇。
次日,老夏同晁书媳妇都扮了这边的媒人,先到了唐侍郎府里,见了夫人,说是晁家差去提亲,请出小姐参见:五短身材,黑参参的面弹。两弯眉叶,黄干干的云鬟。鼻相不甚高梁,眼睛有些凹塌。只是行庄坐稳,大家风度自存;兼之言寡气和,阃秀规模尚在。
众媒婆都见过了礼,说了些长套话,又虚头奉承了一顿。
唐夫人叫养娘管待了酒饭,每人赏了一百铜钱。辞了出来,又合那个媒婆到了秦参政宅内,也照先见了夫人,又请见了小姐。
那小姐:
无意中家常素服,绝不矜妆;有时间中窍微言,毫无娇饰。举头笼一片乌云,遍体积三冬皑雪。不肥不瘦,诚王夫人林下之风有矩有模,洵顾新妇闺门之秀。
众人见了,肚里暗自称扬不了,说世间那有这等绝色女子,叙说了些没要紧说话。秦夫人也着人管待酒饭。门上来通报说:“舅爷来了。”夫人分付:“请进。”
那舅爷约有三十多年纪,戴着方巾,穿一领羊绒疙搭绸袄子,厢鞋绒袜,是临清州学的秀才,在道门前开店治生,进来见了夫人。夫人问道:“武城县一个晁乡宦,见任通州知州,兄弟,你可认得他么?他有个儿子,是个监生,够多大年纪了?”舅爷回说:“我不曾认得那晁乡宦。我止认得那监生,年纪也将近三十多了。”夫人问说:“人材何如?家里也过得么?”
舅爷说:“人材齐齐整整的,这是武城县有名的方便主子,那还有第二家不成?姐姐,你问他怎的?”夫人道:“他家在这里求亲。”舅爷说:“求那个亲?”夫人道:“就是监生要求外甥为继。”舅爷说:“晁监生这一年多了还没续弦哩?”夫人道:“你怎么合他相识?”舅爷说:“这说起来话长着哩。
他正妻是计氏,后来使八百两银子娶了一个唱正旦的小珍哥。
……”夫人听说,惊道:“阿!原来小珍哥嫁的就是他!”舅爷又说:“自从有了小珍哥,就把那大婆子贬到冷宫里去了。
他家里有原走的两个姑子,那日从他大婆子后头出来,小珍哥说是个和尚道士,合计氏有奸,挑唆晁监生要休他,计氏半夜里在珍哥门上掉杀了。计氏哥在咱这道里告准联了状,批在刑厅问,后来解道,打的动不的,在我店里养疮,住够四十日。”
夫人问:“是谁?养甚么疮?”舅爷说:“是晁监生合珍哥的棒疮。”夫人问道:“连监生都打来么?”舅爷说:“监生打了二十,小珍哥打了二十五,两个姑子俱拶了。革了监生,问了徒罪。小珍哥问了绞罪。他这官司,连房钱饭钱,带别样零零碎碎的,我也使够他百十两银子。”夫人道:“这门亲咱合他做不做?”舅爷说:“这事我不敢主,只姐姐合姐夫商议。
论人家,是头一个财主;论那监生,一似个混帐大官儿。”
晁书媳妇在那厢房吃着饭,听见舅爷合夫人说的话,心里道:“苦哉!苦哉!撞见这个冤家,好事多半不成了!”吃了饭,夫人也没慨许,只说:“老爷往府里拜按院去了,等老爷回来商议停妥,你迟的几日再来讨信。”每人也赏了一百铜钱。
辞了夫人出来,往下外行走。
三个妈妈子商量说:“唐家的姑娘人材不大出众,这还不如原旧姓计的婶子哩,这是不消提的了。这秦姑娘倒是有一无二的个美人,可可的偏撞着这们个舅爷打拦头雷。”说着,到了下处,备上头口,打发了店钱起身。到家见了晁夫人爷儿们,把两人的人材门第,舅爷合奶奶的话,一一说得明白。晁大舍将唐家小姐丢在九霄云外,行思坐想,把一个秦小姐阁在心窝。
秦参政回了家,夫人说了详细,待要许了亲,又因晁源宠娼妇,逼诬正妻掉死,不是个好人;待要不许,又舍不的这样一门财主亲家,好生决断不下。秦参政道:“他舅的话也不可全信,只怕在他店里住,打发的不喜欢,恼他也不可知。临清离武城不远,咱差秦福去打听个真实,再为定夺。”
这秦福是秦参政得力的管家,凡事都信任他,却都妥当。
秦福到了武城,钻头觅缝的打听,也曾问着计拉、高四嫂,对门开针铺的老何,间壁的陈裁,说得那晁大官人没有半分好处。
秦福家去回了主人的话,秦参政把那许亲的心肠冷了五分,也还不曾决绝,只是因看他“孔方兄”的体面,所以割不断这根膻肠。这边晁大舍也瞒了珍哥,差人几次去央那舅爷在秦夫人面前保举,许过事成,愿出二百两银子为谢。为这件事,倒扯乱得晁大舍寝食不宁,几乎要害出了单思病来。又可恨那晁书媳妇看得晁大舍略略有时放下,他便故意走到跟前,把秦小姐的花容月貌数说一番,说得那晁大舍要死不生。
再说晁老儿年纪到了六十三岁,老夫老妻,受用过活罢了,却生出一个过分的念头:晁夫人房内从小使大的一个丫头,叫做春莺,到了十六岁,出洗了一个象模样的女子,也有六七成人材,晁老儿要收他为妾。晁夫人道:“请客吃酒,要量家当。
你自己忖量,这个我不好主你的事。”晁老道:“那做秀才时候,有那举业牵缠,倒可以过得日子。后来做了官,忙劫劫的,日子越发容易得过。如今闲在家里,又没有甚么读书的儿孙可以消愁解闷,只得寻个人早晚伏侍,也好替我缝联补绽的。”
夫人慨然允了,看了二月初二日吉时,与他做了妆新的衣服,上了头,晚间晁老与他成过了亲。
晁老倒也是有正经的人,这沉湎的事也是没有的。合该晦气,到了三月十一日,家中厅前海棠盛开,摆了两桌酒,请了几个有势力的时人赏花。老人家毕竟是新婚之后,还道是往常壮盛,到了夜深,不曾加得衣服,触了风寒,当夜送得客去,头疼发热起来。若请个明医来看,或者还有救星也不可知,晁源单单要请杨古月救治。杨古月来到,劈头就问:“房中有妾没有?”那些家人便把收春莺的事合他说了。那杨古月再没二话,按住那个“十全大补汤”的陈方,一帖药吃将下去,不特驴唇对不着马嘴,且是无益而反害之。到了三月二十一日,考终了正寝。晁夫人哭做一团,死而复活,在计氏灵前祝赞了一回,要他让正房停放晁老,把计氏移到第三层楼下。合家挂孝,受掉念经,请知宾管事,请秀才襄礼。
晁源在那实事上不做,在那虚文倒是肯尚齐整的。画士一面传神,阴阳官写丧榜,晁大舍嫌那“奉直大夫”不冠冕,要写“光禄大夫上柱国先考晁公”。那阴阳官扭他不过,写了,贴将出去。但凡来掉孝的,纷纷议论。后边一个陈方伯来掉,见了大怒道:“孝子不知事体,怎么相礼的诸兄也都不说一声,陷人有过之地!”掉过孝,晁源出来叩谢,陈方伯叫他站住,问他道:“尊翁这‘光禄大夫上柱国’是几时封的?”晁源道:“是前年覃恩封的。”陈方伯道:“这‘光禄大夫上柱国’是一品勋阶,知州怎么用得?快快改了!只怕县官来掉,不大稳便。”晁源依旧换了奉直大夫,贴将出去;又要叫画士把喜神画穿攀有蟒玉带金幞头。那画士不肯下笔,说:“喜神就是生前品级;令尊在日,曾赐过蟒玉不曾?且自来不曾见有戴金幞头的官,如何画戴金幞头?”晁源道:“我亲见先父戴金幞头,怎说没有?”画士道:“这又奇了!这却是怎的说话?”晁源道:“你不信,我去取来你看,我们同了众人赌些甚么?”画士道:“我们赌甚么好?”晁源道:“我若取不出金幞头来,等有人来上祭的大猪,凭你拣一口去。你若输了,干替我画,不许要钱。”两下说定了。晁源走到后边,取了一顶朝冠出来,说道:“何如?我是哄你不成!”众人笑道:“这是朝冠,怎么是金幞头!”大家证得他也没得说了。又说:“既不好把这个画在上面,画戴黑丞相帽子罢。我毕竟要另用一个款致,不要与那众人家一般才好。”画士道:“这却不难,我与画了三幅;一幅是朝像;一幅是寻常冠带;一幅是公服像。这三幅,你却要二十五两银子谢我。”晁源也便肯了。画士不一时写出稿来。众人都道:“有几分相似。”画士道:“揭白画的,怎得十分相肖?幸得我还会过晁老先生,所以还有几分光景;若是第二个人,连这个分数也是没有的。”晁源说:“你不必管象与不象,你只画一个白白胖胖,齐齐整整,扭黑的三花长须便是,我们只图好看,那要他像!”画士道:“这个却又奇了!
这题目我倒容易做,只恐又有陈老先生来责备,我却不管。再要画过,我是另要钱的。”晁源道:“你只依我画,莫要管。
除却了陈老先生,别人也不来管那闲帐。”那画士果然替他写了三幅文昌帝君般的三幅喜像。晁源还嫌须不甚长,都各接添了数寸,裱背完备,把那一幅蟒衣幞头的供在灵前。乱乱烘烘的开了十三日掉,念了十来个经,暂且闭了丧,以便造坟出殡。
思量要把计氏的灵柩一同带了出去,好与秦宅结亲。
这十三日之内,晁源也只往监里住了三夜,其外俱着晁住出入照管。请了阴阳官,择定四月初八日破土,闰四月初六日安葬。晁源也便日逐料理出丧的事体,备了一分表礼,三十两书仪,要求胡翰林的墓志、陈布政的书丹、姜副使的篆盖,俱收了礼,应允了。又发帖差人各处道丧;又遍请亲朋出丧坟上助事;叫了石匠,磨砻志石;又差人往临清买干菜、纸张、磁器、衫篙、孝布、果品之类;又叫匠人刻印志铭抄本;又叫匠人扎彩冥器,灵前坟上,各处搭棚;又在临清定了两班女戏,请了十二位礼生;又请姜副使点主,刘游击祀土;诸事俱有了次第。都亏了对门禹明吾凡事过来照管,幸得晁源还不十分合他拗别。又请了那个传神的画士画了两幅销金红缎铭旌。
到了四月二十四日,开了丧。凡系亲朋都来掉祭,各家亲朋堂客也尽都出来掉丧。晁源又送了三两银子与那武城县的礼房,要他撺掇县官与他上祭,体面好看。二十五日,典史柘之图备了一副三牲祭品,自来掉孝;又拨了四个巡役,抗了四面长柄巡视牌,每日在门看守。晁源恐怕管饭不周,每日每人折钱二百,逐日见支;又差人与柘典史送了两匹白纱孝帛。二十六日,乡绅来上公祭,先在灵前摆设完备。众乡绅方挨次进到灵前,让出陈方伯诣香案拈香,抬头看见灵前供着一幅戴幞头穿大红蟒衣白面长须的一幅神像,站住了脚,且不拈香,问道:“这供养的是甚么神?”下人禀道:“这就是晁爷的像。”陈方伯道:“胡说!”向着自己的家人说道:“你不往晁爷家摆祭,你哄着我城隍庙来!”把手里的香放在桌上,抽身出来,也不曾回到厅上,坐上轿,气狠狠的回去了,差回一个家人拜上众位乡绅,说:“陈爷撞见了城隍,身上恐怕不好,不得陪众位爷上祭,先自回去了。”又说:“志铭上别要定上陈爷书丹,陈爷从来不会写字。”晁源道:“我已就是这幅喜神!也不单少了老陈光顾。但志铭上石刻木刻俱已完成,已是改不得了。”众人虽然勉强祭了出来,见陈方伯回去,也是不甚光彩。
却说秦夫人的兄弟,前日说话的那位舅爷,因晁源许了他重谢,随即改过口来,在那秦夫人面前屡屡撺掇。秦夫人倒也听了他的前言,不信他的后语。只是“有钱”两个字梗在那秦参政的心头,放丢不下,听见晁老不在了,正在出丧,要假借了与他掉孝,要自己看看他家中光景,又好自己相看晁大舍的人材。晁大舍预先知道了,摆下齐整大酒,请下乡宦姜副使、胡翰林相陪;从新另做新孝衣孝冠,要妆扮的标致。秦参政掉过孝,晁大舍出到灵前叩谢。秦参政故意站定了脚,要端详他的相貌,领略他的言谈,约摸他的年纪。秦参政眼里先有了一堵影壁,件件都看得中意;出到厅上,也肯坐下吃他的酒,点了戏文,回去与夫人商议,有八九分许亲的光景。
那秦小姐知道事要垂成,只得开口对夫人说道:“他家里见放着一个掉死的老婆,监里见坐着一个绞罪老婆;这样人也定不是好东西了。躲了他走,还恐怕撞见,忍得把个女儿嫁了与他!你们再要提起,我把头发剪了去做姑子出了家!”夫人把女儿的话对秦参政说,方才割断了这根心肠。
晁大舍这里还道事有九分可成了。不觉到了闰四月初六日,将计氏的丧跟了晁老一同出了。晁夫人还请得计家的男妇都来奔丧送葬,一来看晁夫人分上,二来也都成礼,计都合计拉也都没有话说。到了坟上,把两个灵柩安在两座棚内,题了主,祀了土,俱安下葬。送殡的亲朋陪了孝子回了灵到家。晁大舍因麦子将熟,急急的谢了纸,要出庄上去收麦,收完了麦,又要急急提那秦家亲事,也就忙得没有工夫,连珍哥监里也好几日不曾进去。到了初八日复过三,叫阴阳官洒扫了中堂,打点到雍山庄上。谁知这一去,有分叫晁大舍:猪羊走入屠家,步步却寻死路。
且听下回着落。
第十九回 大官人智奸匹妇 小鸦儿勇割双头
陌上使君原有妇,贪说红颜,富贵嫌衰朽。另出千金求妙偶,二雌相扼皆珠剖。鸾胶续断从来有,却只钻窥,分外寻堤柳。窃玉偷香还未久,旗杆赢得双标首。——右调《蝶恋花》晁大舍出完了丧,谢完了纸,带领了仆从,出到雍山庄上看人收麦。算计收毕了麦子,即往临清秦家谢孝,就要妥帖了亲事;又兼庄上的厅房楼屋前年被那狐精放火烧了,至今还不敢盖起,所以也要急急回来,免在乡间寂寞。
可奈旧年间,有一个皮匠,生得有八尺多长,一双圜眼,两道浓眉,高颧大鼻,有二十四五年纪,一向原在雍山后面居住,人都不呼他的姓名,只叫他乳名“小鸦儿”,寻常挑了皮担,到山前替人做活。虽是个粗人,甚有些直气。雍山庄上的人都与他认识。旧年秋里,连雨了几日,住的一座草房被那山水冲坏,来到前庄,与一家姓耿的上鞋,说起冲掉了自己房子,要来山前寻屋居祝姓耿的道:“东边晁家宅内有几座空房,不知有人住了不曾?你上完了鞋,我合你同去看看。若是没有人赁去,搬到山前居住,做活越发方便。”
小鸦儿上完了鞋,同了姓耿的走到晁家,寻见了管庄的季春江,说道:“小鸦儿要寻座房子居住。”季春江道:“我向日送鞋去上,见你住着自己的房子,且又精致,如何又来前头赁房?”小鸦儿道:“昨因连雨,山水将房子冲去了,不是我背了媳妇爬在一株高杨树上,如今我正在水晶宫快活哩!”季春江道:“原来你吃了这一场亏。房子尽有,我因问房子的都是来历不明的人,所以都不敢许人。得你来住,早晚上鞋,又省得耽搁,夜晚又好帮我们看家,一时庄家忙动,仗赖你的娘子又好在厨房撺掇。你自己去拣一座如你意的,锁了门去,看了好日子搬来。”小鸦儿道:“看那日子作甚?我明日搬来就是好日子。”到了日夕,小鸦儿把那皮匠担寄放在季春江的屋里,自己空了身走回家去。次日早晨,自己挑了一担破残家伙,同了妻子往新屋里来。
那妻子姓唐,也是做皮匠的女儿,年纪只好刚二十岁。起先季春江也只道是个山妇,谁知是个乔才!虽比牡丹少些贵重,比芍药少段妖娆,比海棠少韵,比梅花少香,比莲花欠净,比菊花欠贞,虽然没有名色,却是一朵娇艳山葩。但见得:毛青布厂袖长衫,水红纱藏头膝裤。罗裙系得高高,绫袜着来窄窄。虽不比羊脂玉莹白身躯,亦不似狗头金焦黄鬓发。颈上无四瓣甜瓜,眼内有一湾秋水。
时时顾影,惯好兜鞋。件件撩人,且能提领。
季春江看在眼里,心里想道:“这样一个女人,怎在山中住得?亏不尽汉子强梁,所以没有欺侮。只怕大官人看见。生出事来,但既已招得来家,怎好叫他又去?”没奈何叫他住了。
将近一年,那小鸦儿异常吃醋,那唐氏也不敢有甚么邪心,同院住的人也不敢有甚么戏弄。季春江也便放心下了。
从晁大舍到了庄上,那唐氏起初也躲躲藏藏不十分出头露相,但小人家又没有个男女走动,脱不得要自己掏火,自己打水、上碾子、推豆腐,怎在那一间房里藏躲得住?晁大舍又曾撞见了两次,晓得房客里面有这个美人,不出来也出来,不站住也站祝或在井上看他打水,或在碾房看他推碾,故意与他扳话接舌。那唐氏倒也低了头,凭他看也不采他,任他说也不应他。那唐氏果肯心口如一,内外一般,莫说一个晁大舍,就是十个晁大舍,当真怕他强奸了不成?谁想这样邪皮物件,就如那茅厕里的石头一般,又臭又硬。见了晁大舍,故意躲藏不迭,晁大舍刚才走过,却又掩了门缝看他,或是在那里撞见,你就端端正正的立住,那晁大舍也只好看你几眼罢了,却撩着蹶子飞跑。既是这等看不上那晁大舍,就该合他水米无交,除了打水掏火,吃了饭便在房里坐着,做鞋缉底,缝衣补裳,那一院子有许多人家,难道晁大舍又敢进房来扯你不成?他却与晁注李成名的娘子结了义姊妹,打做了一团,只等晁大舍略略转得眼时,溜到厨房里面,帮他们捍薄饼、涝水饭、蒸馍馍、切卷子,说说笑笑,狂个不了。这晁住与李成名的娘子,将大卷的饼、馍馍、卷子,与几十个与他。两口子吃不了,都晒了来做酱。起先小鸦儿倒也常常查考来的东西。他说晁嫂子与李嫂子央他做鞋缉底,又央他厨房助忙,所以送与他的。小鸦儿道:“他将东西送你,大官人知道不曾?若是来历不明的东西,我虽是个穷人,不希罕这样赃物!”唐氏道:“大人家的饭食,有甚么稽查?脱不了凭他们厨房里支拨。大官人没有工夫理论这个小事。”
一日,因起初割麦,煮肉、蒸馍馍,犒劳那些佃户。小鸦儿因主顾送了两双鞋来要上,在家里做活,要唐氏在旁边搓麻钱,不曾进到厨房。晁住媳妇卷着袖,叉着裤子,提了一个柳条篮,里边二十多个雪白的大馍馍,一大碗夹精带肥的白切肉,忙劫劫口里骂道:“你折了腿么?自己不进来,叫我忙忙的送来与你!”走进门去,看见小鸦儿坐着上鞋,唐氏露着一根白腿在那里搓麻钱。晁住媳妇道:“嗔道你不去助忙,原来守着他姨夫哩!”大家说了些闲话,小鸦儿也道了几声生受。送得晁住媳妇子去了,小鸦儿问唐氏道:“他刚才叫谁是他姨夫?”
唐氏道:“他敢是叫你哩。”小鸦儿说:“我怎么又是他姨夫了?你合他有甚亲么?”唐氏道:“俺两个合李成名媳妇认义姊妹了。”小鸦儿呃了一声,说:“偏你这些老婆们,有这们些‘胡姑姑’‘假姨姨’的!”唐氏道:“罢呀!怎么?也没有玷辱了你甚么!”两口子拿着馍馍就着肉,你看他攘颡,馋的那同院子住的老婆们过去过来,啯啯儿的咽唾沫。小鸦儿道:“老婆,你听着!姊妹也许你拜,忙也许你助,只休要把不该助人的东西都助了人!你休说我吃了这两个馍馍就堵住我的噪子了!只休要一点风声儿透到我耳朵里,咱只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唐氏扯脖子带脸的通红,瞅了小鸦儿一眼道:“你怎么有这们些臭声!人家的那个都长在额颅盖上来!你到明日,就搬到一个四顾无人的所在去住,省得人要你的老婆!”
小鸦儿道:“婆娘们只在心正不心正,那在四顾有人无人?那心正的女人,那怕在教场心住,千人万马,只好空看他两眼罢了。那邪皮子货,就住到四不居邻的去处,他望着块石头也骑拉骑拉。”唐氏道:“情管你那辈子就是这们个老婆!”小鸦儿道:“那么我要做个老婆,替那汉子挣的志门一坐一坐的。”
小鸦儿吃了饭,上了鞋,挑了担子出去了。唐氏锁上门,踅到后边厨房里去了。李成名媳妇子道:“你吃的饱饱的,夹着屄坐着罢,又进来做甚!盆里还有极好的水饭,你再吃些。”
唐氏就着蒜苔、香油调的酱瓜,又连汤带饭的吃了三碗。
晁大舍看见唐氏进来,倒背着手跷蹄替脚的走到厨屋门口,故意问说:“这是谁?”晁住娘子道:“这是前头小鸦儿的媳妇。”唐氏就待放下饭碗。晁大舍道:“你既让他吃饭,可也寻根菜与他就吃。这咸瓜蒜苔,也是待客的么?”晁住娘子道:“狗客!脱不了是一家人。他每日进来助忙,倒有些客来待他哩!”
晁大舍转过背来,唐氏道:“我当大官人不知怎样难为人的,却原来这么和气。”李成名媳妇道:“他只休抢着他的性子,一会家乔起来,也下老实难服事的。如今没了大奶奶,珍姨又在监里,他才望着俺们和和气气的哩。”唐氏道:“我听的人说,珍姨是八百两银子财礼。却是怎么样个人儿,就值这们些银子?有八百两银子,打不出个银人来么?”李成名娘子道:“你看么!那死拍拍的个银人,中做甚么?这人可是活宝哩!”唐氏道:“使这们些银子,一定不知怎么标致。”晁住娘子道:“狗!脱不了是个人,上头一个嘴,下头一个屄,胸膛上两个奶头。我说他那模样,你就知道了。合你一般高,比你白净些,那鼻口儿还不如你俊,那喜溜溜、水汪汪的一双眼合你通没二样;怕不的他那鞋你也穿的。”李成名娘子道:“咱这妹子可没有他那本事会唱哩。”唐氏道:“怪道要这们些银子!我就没想到他会唱哩。”
晁大舍又走到厨屋门口,说道:“你们休只管魔驼,中收拾做后晌的饭,怕短工子散的早。”晁住娘子道:“脱不了有助忙的哩。”晁大舍道:“这们大热天,你倒舍的叫他替你们助忙?”晁住娘子道:“怎么就舍不的?倒吊着他刷井来!”
晁大舍道:“你们舍的,我可舍不的。”
从这日以后,唐氏渐渐的也就合晁大舍熟化了,进来出去,只管行走,也不似常时掩掩藏藏的。晁大舍说甚么,唐氏也便搀话接舌的。晁大舍几番就要下手,那晁住合李成名的娘子这两个强盗,吃醋捻酸,管得牢牢的,休想放一点松儿。晁大舍叫人在鼻尖上抹上了一块沙糖,只是要去舔吃,也不想往临清去了;也不记挂着珍哥,丢与了晁住,托他早晚照管。可也不知是甚的缘故,晁住也不想想他的老婆往乡里来了一向,也不出到庄上看看。珍哥也不问声晁大舍如何只管住在乡里。晁住的老婆也不想想汉子为甚的通不出来看看。不料晁家的男子妇女倒都是没有挂牵的。
住到将交五月的光景,晁大舍合李成名、晁住两个娘子道:“如今端午到了,小鸦儿媳妇每日进来助忙,咱也与他两匹夏布,教他扎刮扎刮衣裳,好叫他替我们做活。”两个媳妇子道:“有两匹夏布,拿来我们一人一匹做衣服穿,不消与他。我劝你把这根肠子割断了罢。你只除另娶了奶奶,俺两个还不知肯让不肯让哩!实合你说,如今我还多着李成名媳妇,李成名媳妇还多着我,再要挂搭上他,可说‘有了存孝,不显彦章’。
你可是不会闪人的?咱浓济着住几日,早进城去是本等。”说的晁大舍搭拉着头裂着嘴笑。晁大舍肚喃着说道:“你看这两个私窠子么!在家里就象巡拦一般,巡的恁谨。他那院里同住着大些人,其余又烧得四通八达的,没个背净去处,这可成了‘赖象磕瓜子,眼饱肚中饥’的勾当!”
一日,场里捆住不曾抖开的麦子不见了二十多个,季春江着实查考起来,领了长工到房客家挨门搜简。也有搜出两三个的,也有搜出四五个的,只有小鸦儿家没有搜得出来。一则小鸦儿早出晚归的做生意;二则他也不肯做这样鼠窃狗盗的营生;三则唐氏见成坐了吃还吃不了,何消偷得?传到晁大舍的耳朵,晁大舍喜道:“这不是天送姻缘!就是人力,那有这般凑巧?”
借了这个名色,把那一院里住的人做刚做柔的立了个伏罪的文约,免了送官,尽情驱赶去了。晁大舍见没有人了,要走到唐氏房里去,又恐怕小鸦儿还在家中,故意自己拿了一双鞋走到他那门外叫道:“小鸦儿,你把这双鞋与我打个主跟。”唐氏道:“没在家里,从早出去了。”晁大舍道:“我等着要穿,他可几时回来?”唐氏道:“今日是集,且不得回来哩。叫管家拿了鞋,集上寻他去罢。”晁大舍道:“那里去寻他?放在你家等他罢。”
晁大舍拿了鞋走到他房内看了一看,果然小鸦儿不在房中。
晁大舍便这等这等,那唐氏绝不推辞,也就恁般凭般。本等是个陌路之人,倏忽做了同衾之侣;你叮我嘱,只教不许人知。
此后凡有问房的,故意嫌生道冷,不肯招祝晁大舍晓得小鸦儿在家里,故意脚影也不到前边,就是偶然撞见唐氏,正眼也不看他一眼;连唐氏到后边去的时节,晁大舍对了晁注李成名两人的媳妇,绝也合他似往时龇牙扮齿。
李成名媳妇对了晁住娘子说道:“亏了你前日说了他那几句,说得他死心塌地的了。”晁住娘子道:“你若不茁茁实实的说与他,狗揽三堆屎,有了和尚,他还有寺哩!甚么是看长的人!
咱做这枉耽虚名的勾当!”
五月十六日是刘埠街上的集,一去一来有五十里路,小鸦儿每常去做生意,也便就在埠头住下,好次日又赶流红的集上做活,说过是那日不回来了。唐氏进在厨房内,遇便与晁大舍递了手势。晁大舍到了晚上,李成名娘子出去同他汉子睡了,晁大舍将晁住娘子打发了打发,各自去安歇。
晁大舍约摸大家都睡着了,猱了头,披了一件汗褂,趿着鞋,悄悄的溜到唐氏房门口,轻轻的嗽了一声。唐氏听见了,慌忙开门出来,接进晁源房去。悉溜刷拉,不知干些甚事。
恰好小鸦儿那日不曾到得集上,只在半路上,一家子要上嫁妆鞋,尽力上了一日,还不曾上完,便要留他在那里歇了,次日又好上鞋。小鸦儿道:“既是离家不远,有这样皎天的月亮,夜晚了,天又风凉,我慢慢走到家去,明早再来不迟。”
慢腾腾的蹭到庄上,约有一更多天,大门久已关闭。小鸦儿叫季大叔开门,季春江还不曾听见,小鸦儿又不好大惊小怪的叫唤唐氏。晁源听见是小鸦儿回来,慌做一块。待要跑出来,又正从大门里面走过,恐怕劈头撞见。唐氏说:“你不要着忙,头信放了心。你躲在门背后,不要出去,我自有道理。”唐氏穿了裤,赤了上身,把房门闭了。
小鸦儿到了自己门口,推了推门。唐氏道:“甚么人推门?”小鸦儿道:“是我。”唐氏一边开门道:“你回来的甚好。从头里一个蝎子在这席上爬,我害怕,又不敢出去掏火。你送进担子来,你去掏点火来,咱照他照,好放心睡觉。”又摸了半枝香递与小鸦儿。那时月亮照得屋里明明的,怎晓得门后边躲着一个人?小鸦儿拿着香去点火,晁源人不知鬼不觉走回去了。唐氏把阴沟打扫得干净,恐怕小鸦儿试将出来。
小鸦儿点了香来,点着了灯,在床上再三寻照,那有个蝎子影儿,只拿了两个虼蚤。亏不尽一个蝎虎在墙上钉着。小鸦儿道:“就是这个孽畜!”脱下鞋来,要拓死他。唐氏拿住了小鸦儿的手,说:“不要害他性命。”小鸦儿道:“为他不打紧,叫我深更半夜的出去掏火!”唐氏道:“又不是甚么冷天,咱照看得明白了睡觉,那样放心。方才困得我前仰后合的,只是不敢睡下。不是你回来,我这一夜也是不得睡的。如今这院里又没有别的人家,我越发害怕得紧,往后我不许你夜晚不回来。”小鸦儿说:“逢六是刘埠集,过七就是流红集,流红离着刘埠只八里地,没的来回好走路哩!”唐氏道:“你明日还往流红去?”小鸦儿道:“那家子还有好些陪嫁的鞋,还得二日,只怕还上不了哩。”两口子说了会话,想必又做了点子营生。次日早辰,小鸦儿吃了几个冷饼,呵了两碗热水,依旧挑了担子出去。唐氏说:“今日务必早些回来,体教人担惊受怕的。”唐氏打发小鸦儿出去了,也不刷锅做饭,只梳洗了梳洗,走到后面去了,没人去处撞见了晁源。唐氏问说:“你吐苦水不曾?”晁源道:“我怎么吐苦水?”唐氏道:“我恐怕你唬破了胆。”
再说天下的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那唐氏自从与晁源有了话说,他那些精神丰采自是发露出来,梳得那头比常日更是光鲜,扎缚得双脚比往日更加窄小,虽是粗布衣服,浆洗得甚是洁净。晁源恨不得要与他做些衣饰,只怕小鸦儿致疑,不敢与得。一日,晁源与了他七八两银子,故意说是到大门上去失落了,打小厮,骂家人,查那些房客与行走的佃户。嚷得一地都晓得晁大舍失落银子。唐氏悄悄的对小鸦儿说道:“大官人的银子被我拾了。”取出来与小鸦儿看,外面是一条半新不旧的余东汗巾包着,汗巾头上还系着一副乌银挑牙,一个香袋。小鸦儿道:“人家掉下的东西,怎好拾了人家的不还?我们一个穷皮匠,怎耽得起这些银子。若生出别的事来,连老本都要拐去哩。”不依唐氏计较,竟自把银子连那汗巾送还了晁大舍,说是他媳妇拾得。晁大舍故意说道:“我想不曾往别处去,只到大门首看了看牛,回来就失落了银子,原来是他拾得,空教我比较那些小厮。难为你这样穷人拾了七八两银子不入了己,肯把来还我。天下也没有这样好人。我分一半谢你。”小鸦儿道:“我到不全要,我到分一半!我虽是个穷皮匠,不使这样的银钱!”抽身去了。晁大舍收了银子,到第二日,买了一匹洗白夏布,一匹青夏布,四匹蓝梭布,两匹毛青布,叫李成名送与小鸦儿收了。
却说李成名与晁住两个的娘子虽然看他是个老婆,也会合人溜眼,也会合人拿情,到那要紧的所在,说起那武城县应捕,只好替他提鞋罢了。唐氏光明正大的把那夏布做了大小牵子,穿在身上。小鸦儿也不消查考,晁大舍也不消掩藏,唐氏也不用避讳。只是瞒不过那两个女番子的眼睛,从新又步步提防起来。
一日,微微的落雨,唐氏送了小鸦儿出去,走进看,看见晁注李成名两个媳妇不在跟前,一溜就溜到晁源的房内。李成名的媳妇从磨房出来,晁大舍屋门口有唐氏的湿脚印直到房门口边,李成名媳妇一手掀开帘子,晁大舍合唐氏正在那里撮把戏,上竿卖解,忙劫不了。这一番晁大舍倒不着忙,只是唐氏着实惶恐。
须臾,晁住媳妇也就来到,晁住媳妇道:“叫你进来助忙,连这等的忙难道都教你助了不成?你看我等小鸦儿回来,我一盘托出与他。”唐氏道:“你要合他说,我也合俺两个姐夫说,咱大家都弄的成不的。”李成名媳妇道:“俺们的汉子都管不得俺们的事,俺们都不怕你说。自己的媳妇子养着自己的主人家,问不出甚么罪来!你比不的俺们。”唐氏道:“你不怕我对你汉子说,我可对俺汉子说,说是你两个做牵头,把我牵上合大官人有的,我破着活不成,俺那汉子浑深也不饶过你,叫你两个打人命官司。”晁住媳妇道:“你看!这不是犯夜的倒拿巡夜的了!”晁源道:“你三个听我说:合了局罢!”一边把晁住媳妇子按倒床上处置了一顿。李成名媳妇子要往外走,晁源叫唐氏拉住他,别要放出他去,随即又发落了李成名媳妇子。晁住李成名媳妇两个对唐氏道:“狠杀我!俺也还个绷儿!”一个搂住唐氏,一个把唐氏剥得上下没根丝儿,立逼着晁源着实的教训了他一顿。晁源虽也尝是管他,不照这一遭管教的利害。从此以后,四个俱做了通家,绝不用一些回避。
晁源将次收完了麦子,也绝不提起来到庄上已将两月,也不进城去看看母亲,也便不想珍哥还在监里,恋住了三个风狂,再不提起收拾回去。凡是小鸦儿赶集不回来,唐氏就在家里边同晁住娘子三个厮混。李成名娘子倒是每夜出去睡的,夜间没他的帐算。后来小鸦儿也渐渐有些疑心,也用意觉察这事,常常的用了计策倏然走将回来撞他。谁知凡事的成败,都有个一定的日子,恰好屡次都撞他不着:不是唐氏好好的坐在屋里,就是晁源忙忙的走到外面。
直到了六月十三日,小鸦儿的姐姐嫁在山里人家,离这雍山只有三十里路,那日是他姐姐的生日,小鸦儿买了四个鲞鱼、两大枝藕、一瓶烧酒,起了个黎明,去与他姐姐做生日,说过当日不得回来,赶第二日早凉回家,方才挑担出去。唐氏送了小鸦儿出门,对晁大舍和晁住娘子说了,要算计夜间白沟河三人战吕布。那日连李成名媳妇也要算计在里边宿歇,恰好到晚上李成名被蝎子螫了一口,痛得杀狠地动的叫唤。他的娘子只得出到外边守他,单只剩了晁住娘子合唐氏在后面。三个收拾了门户,吃了一会酒,对了星月,也不管那亵渎三光,肆无忌惮的狂肆。晁住老婆狂了一会,觉得下面似溺尿一般,摸一把在那月下看一看,原来是月信到了。他便走到自己睡的房内收拾干净,却又酒醉饭饱了,还有甚么挂弹,就便上床睡了。晁大舍把个火炉掇在前面,自己暖了酒,一边吃,一边合唐氏在那明间的当门做生活。做到二更天气,歇了手,吃了酒又做活。
辛苦了,两个也就一觉睡熟,不管那天高地下的闲事。
小鸦儿那日与姐姐做了生日,到了日落的时候,要辞了姐姐起身,姐夫与外甥女儿再三留他不住,拿了一根闷棍,放开脚一直回来。看见大门紧紧的关着,站住了脚,想道:“这深更半夜,大惊小怪的敲门,又难为那老季,又叫他起来;且是又叫唐氏好做回避我。那一夜叫我出去掏火,我后来细想,甚是疑心。我拿出飞檐走壁的本事来,不必由门里进去。”将那棍在地上拄了一拄,把身子往上腾了一腾,上在墙上。狗起先叫了两声,听见是熟人唤他,就随即住了口。
小鸦儿跳下墙来,走到自己房前,摸了摸儿,门是锁的。
小鸦儿晓得是往晁源后边去了,想:“待我爽利走到里面看个分明,也解了这心里的疑惑。李成名老婆是在外边睡的;若他在里边与晁住老婆同睡,这是自己一个在外边害怕,这还罢了。”掇开了自己的房门,从皮担内取出那把切皮的圆刀,插在腰里,依先腾身上墙,下到晁源住的所在。那夜月明如昼,先到了东厢房明间,只见晁住的老婆赤着身,白羊一般的,腿缝里夹着一块布,睡得象死狗一般。回过头来,只见唐氏在门外站住,见了小鸦儿,也不做声,抽身往北屋里去了。小鸦儿道:“这却古怪!为甚的这样夜深了还不睡觉?见了我,一些不说甚么,抽身往北屋去了?”随后跟他进去,那里又有甚么唐氏,只见两个人脱得精光,睡着烂熟。
小鸦儿低倒头,仔细认看,一个正是晁源,一个正是唐氏。
小鸦儿道:“事要详细,不要错杀了人,不是耍处。”在那酒炉上点起灯来,拿到跟前看了一看,只见唐氏手里还替晁源拿着那件物事,睡得那样胎孩。小鸦儿从腰里取出皮刀,说道:“且先杀了淫妇,把这个禽兽叫他醒来杀他,莫要叫他不知不觉的便宜了!”把唐氏的头割在床上,方把晁源的头发打开,挽在手内,往上拎了两拎,说道:“晁源,醒转来!拿头与我!”晁源开眼一看,见是小鸦儿,只说道:“饶命!银子就要一万两也有!”小鸦儿道:“那个要你银子!只把狗头与我!”
晁源叫了一声“救人”,小鸦儿已将他的头来切掉;把唐氏的头发也取将开来,结成了一处,挂在肩头,依旧插了皮刀,拿了那条闷棍,腾了墙,连夜往城行走。这正叫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不知这事后来怎生结束,再看后来接说。
第二十回 晁大舍回家托梦 徐大尹过路除凶
轻生犯难,忘却是母鳏身独。将彝常五件,条条颠覆。结发长门抛弃了,冶容娼女居金屋。奈杨花浪性又随风,宣淫黩。欢未满,悲生速。阴受谴,横遭戮。致伶仃老母,受欺强族。不是宰官能拔薤,后来又生得遗腹,险些使命妇不终身,遭驱逐。
——《满江红》
小鸦儿将晁源与唐氏的两颗首级,将发来结成一处,背在肩上;绰了短棍,依旧不开他的门户,还从墙上腾身出去,往城行走不提。
却说晁住媳妇一觉睡到黎明时候方才醒转,想到正房的当面有他昨晚狼藉在地下的月信,天明了不好看相,一骨碌起来穿了裤子,赤了上身,拿簸箕掏了些灰,走到上房去垫那地上的血;一脚跨进门去,还说道:“两个睡得好自在!醒了不曾?”又仔细看了一看,把个晁住娘子三魂去了九魄,披了一领布衫,撒着裤脚,往外一跄一跌的跑着,去叫季春江,说道:“不好了!大官人合小鸦儿媳妇都被人杀了!”秀春江慌做一堆,进来看见两个男女的死尸,赤条条的还一头躺在床上;两个人头,寻不着放在何处;床头上流了一大堆血。季春江慌忙的去叫了乡约保正、地方总甲,一齐来到,看得晁源与小鸦儿的媳妇尸首光光的死在一处,这是为奸情,不必疑了。但小鸦儿这日与他姐姐去做生日,晚上不曾回来,外面大门,里面的宅门,俱照旧紧紧关闭,不曾开动,却是谁来杀了?大家面面相觑,只看那晁住娘子,说道:“李管家娘子又关在外边睡觉,里边只你一个,杀了人去,岂不知情?且又前后的门户俱不曾开,只怕是你争锋干出来的。”晁住娘子道:“我老早就进东屋里关门睡了,他上房里干的事,我那里晓得?”季春江道:“那女人的尸首已是没了头,你怎么便晓得是小鸦儿媳妇?”晁住娘子道:“那头虽是没了,难道就认不出脚来么?这庄子上,谁还有这双小脚来!”众人道:“闲话阁起,快着人往城里报去,再着一个迎小鸦儿叫他快来。”乡约写呈子申县,将晁住娘子交付季春江看守,拾起地下一床单被把两个尸首盖了。众人且都散去。
却说晁源披了头发,赤了身子,一只手掩了下面的所在,浑身是血,从外面嚎啕大哭的跑将进来,扯住晁夫人,道:“狐精领了小鸦儿杀得我好苦!”晁夫人一声大哭,旁边睡的丫头连忙叫醒转来,却是一梦。晁夫人唬得通身冷汗,心跳得不住,浑身的肉颤得叶叶动不止。看那天气将次黎明,叫人点了灯来,晁夫人也就梳洗,叫起晁凤来,叫他即忙备上骡子,快往庄上去看晁源,说:“奶奶夜梦甚凶,叫大官人快快收拾进城。”那些养娘丫头都还说道:“有甚狐精报仇!每日讲说,这是奶奶心里丢不下这事,不由的做这恶梦。怕他怎的!梦凶是吉,莫要理他!”
须臾,晁凤备完了骡子,来到窗下,说道:“小人往城门下去等罢,一开城门就好出去。”
晁凤到了城门,等了一会,天色已大亮了。开了城门,正往外走,只见一个汉子背了两个人头往城内走。管门夫拦住诘问,说是从雍山庄割的奸夫淫妇的首级。门夫问说:“奸夫是谁?”小鸦儿道:“是晁源。”
晁凤认了一认,说声“罢了!俺大官人在何处奸你老婆,被你捉得,双双的杀了?”小鸦儿道:“在你自己的正房当面,如今两个还精赤了睡哩。”晁凤也不消再往乡去,飞也似跑回来,道:“大官人被人杀了!”晁夫人道:“你……你……你……听谁说?”晁凤道:“那人自己挑了两个头往县里出首去了。”晁夫人道:“怎么两个头?”晁凤道:“一个是他老婆的。”晁夫人一声哭不转来,几乎死去,亏人扶了,半日方才醒转,哭道:“儿啊!你一些好事不做,专一干那促狭短命的营生,我久知你不得好死!我还承望你死在我后头,仗赖你发送我,谁知你白当的死在我头里去了!早知如此,那在通州的时节凭我一绳子掉死,闭了眼,那样自在!没要紧解下我来,叫我柔肠寸断,闪的我临老没了结果!我的狠心的儿啊!”真是哭的石人堕泪,铁汉点头。
正哭着,庄上的人也报得来了。来报的人都还猜是晁住媳妇子争锋杀的,还不知是小鸦儿把来杀了,拿了头见在县前伺候县官升堂。晁夫人连忙使人请了闺女尹三嫂来看家,晁夫人自己收拾了,出乡殡殓,带了晁书一干人众出去。留下晁凤在县领头,叫他领了飞风出去,好入殓。喜庄上离马头不远,正是顿放沙板的所在。及至晁夫人出到庄上,已是辰牌时分,脱不了还是痛哭了一场,叫人即时寻板买布,忙忙的收拾。季春江道:“这老婆的尸首没的咱也管他?叫他自己的汉子收拾罢了!”晁夫人道:“他已把他杀了,还是他甚么汉子哩?你要靠他收拾,他就拉到坡里喂了狗,不当家的。脱不了俺儿也吃了他的亏,他也吃了俺儿的亏,买一样的两副板,一样的妆裹。
既是俺儿为他死了,就教两个并了骨一同发送。”果然慌忙不迭的收拾。
那六月半头正是下火的天气,两个尸首渐渐的发肿起来。
及到做完了衣服,胖得穿着甚是烦难,虽勉强穿了衣服,两个没头的孤桩停在一处。单等晁凤领了头来,竟不见到,晁夫人好不心焦。
小鸦儿把两个人头放在县前地上,等候大尹升堂。围住了人山人海的挤不透缝。知是晁大舍的首级,千人万人,再没有一个人说声可惜可怜,不该把他杀了。说起来的,不是说他刻薄,就是说他歪惫,你指一件事,我指一件事,须臾可成三寸厚的一本行状。都说:“小鸦儿是个英雄豪杰!若换了第二个人,拿着这们个财主,怕诈不出几千两银子来!”小鸦儿道:“他倒也曾许我一万,我只不要他的!”
不一时,县官升了堂,小鸦儿挑了人头,随了投文牌进去。
那乡约地方起初的原呈一口咬定了是晁住媳妇争锋谋害,进了城,方知是小鸦儿自己杀的,从头又改了呈子,也随投文递了。
小鸦儿合乡约都禀了前后的话。县官问道:“他是几时通奸起的?”回说:“不知从几时奸起,只是形迹久已可疑。小人久留意撞了几遭,不曾撞着,昨夜方得眼见是真。”又问那乡约:“那两个的尸首都在那里?”乡约说:“一座大北房,当中是一张凉床,床上铺着一床红毡,毡上铺一床天青花缎褥子,褥上一领藤席,一床月白胡罗单被合一个藤枕都掉在地下。女人尸首还好好的睡在床上,男人的尸首上半截在床上,下半截在床下;都是回头朝北。床头许多血,床前面又有一堆血,不甚多。”问小鸦儿道:“你却是怎样杀的?”回说:“小人进去,两个睡得正熟,月下看了一看,已认得是他两个。惟恐错杀了人,在门旁火炉内点起灯来,照看得分明,只见唐氏手里还替他把了阳物。小人从唐氏梦中切下头来,晁源依旧不醒。小人说:叫他不知不觉的死了,却便宜了他。所以把他的头发解开,挽在手内,把他的头往上提了两提,他方才醒转。小人说道:‘快将狗头来与我!’他灯下认得小人,说道:‘只是饶命!
银子要一万两也有!’小人即时割下头来。“问说:“你是怎样进到他里头去?”回说:“越墙过去的。”问说:“他里面还有谁?”说:“有一个家人媳妇在东屋里睡。”问说:“你怎的晓得?”回说:“小人起初先到了东房,看得不是,所以方才又往北屋里去。”又问:“下面跪的那一个是甚么人?”
晁凤跪上禀道:“小人是被杀的晁源尸亲,伺候领头。”县尹道:“把两个头都交付与他,买棺葬埋。断十两银子与这小鸦儿为娶妻之用。押出去!即刻交完回话,快递领状来。”小鸦儿道:“小人不希罕这银子。没有名色,小人不要。”大尹道:“十两银子哩,可以做生意的本钱,如何不要?快递领状。”
小鸦儿道:“这银子就逼小人受了,小人也只撩掉了。要这样赃钱那里去使!”县官道:“那个当真与你钱,我是试你。你且到监里略坐一坐。”问乡约道:“那在他里边睡的媳妇子是甚么氏?”乡约说:“是赵氏。”县尹拔了一枝签,差了一个马快:“速拘赵氏,晚堂听审。”差人拿了签,晁凤使包袱裹了两个头,都骑了骡马,飞似走回庄上。差人同了晁住媳妇也骑了一个骡子,一个觅汉跟了,往城中进发。
晁夫人见了头,又哭了不歇。都用针钱缝在颈上,两口棺材都合完了,入了殓,钉了材盖,将唐氏的抬出外边庙里寄放,也日日与他去烧纸,也同了晁源建醮追荐他。晁源的棺木就停放在他那被害的房内挂孝受掉,不题。
差人拿了晁住的媳妇在县前伺候,晁住就在那边照管。县官坐堂,带到堂上见了。县官说:“你将前后始末的事从头说得详细,只教我心里明白了这件事,我也不深究了。你若不实说,我夹打了,也还要你招。”叫拿夹棍上来伺候。赵氏当初合计家问官司时见过刑厅夹那伍圣道、邵强仁的利害,恐怕当真夹起来,就便一则一,二则二,说得真真切切的,所以第十九回上叙的那些情节都从赵氏口中说出来的,不然,人却如何晓得?县尹把赵氏拶了一拶,说:“这样无耻,还该去衣打三十板才是!为你自己说了实话,姑免打。”问:“有甚么人领他?”回说:“他汉子晁住见在。”县尹说:叫上他来!”说道:“没廉耻的奴才!你管教的好妻子!”拔了四枝签,打了二十板,将赵氏领了下去。监中提出小鸦儿来,也拔了四枝签,打了二十板,与他披出红去。小鸦儿仍到庄上,挑上皮担,也不管唐氏的身尸,佯长离了这庄。后来有人见他在泰安州做生意。
再说晁家没有甚么近族,不多几个远房的人,因都平日上不得芦苇,所以不大上门。内中有两个泼皮无赖的恶人:一个是晁老的族弟,一个晁老的族孙,这是两个出头的光棍;其外也还有几个脓包,倚负这两个凶人。看得晁源死了,不知晁老新收的那个春莺有了五个月遗腹,虽不知是男是女,却也还有指望。以为晁夫人便成了绝户,把这数万家财,看起与晁夫人是绝不相干的,倒都看成他们的囊中之物了。每人出了分,把银子买了一个猪头、一个鸡、一个烂鱼、一陌纸,使两个人抬了。那个族弟叫做晁思才,那个族孙叫做晁无晏,领了那些脓包都同到庄上,假来吊孝为名,见了晁夫人,都直了喉咙,干叫唤了几声,责备晁夫人道:“有夫从夫,无夫从子。如今子又没了,便是我们族中人了。如何知也不教我们知道?难道如今还有乡宦,还有监生,把我们还放不到眼里不成!”晁夫人道:“自我到晁家门上,如今四十四五年了,我并不曾见有个甚么族人来探探头!冬至年下来祖宗跟前拜个节!怎么如今就有了族人,说这些闲话?我也不认得那个是上辈下辈,论起往乡里来掉孝,该管待才是。既是不为掉孝,是为责备来的,我乡里也没预备下管责备人的饭食,这厚礼我也不敢当!”那晁无晏改口说道:“我还该赶着叫‘奶奶’哩。刚才这说话的还是我的一位爷爷,赶着奶奶该叫‘嫂子’哩。他老人家从来说话不犯寻思,来替大叔掉孝原是取好,不管不顾说这们几句叫奶奶心里不自在。刚才不是怪奶奶不说,只是说当家子就知不道有这事,叫人笑话。”晁夫人道:“昨日做官的没了,前年大官儿娘子殁了,及至昨日出殡,您都不怕人笑话,鬼也没个探头的,怎么如今可怕人笑话?”晁思才说:“这可说甚么来!
两三次通瞒着俺,不叫俺知道,被外头人笑话的当不起,说:‘好一家子,别人倒还送个孝儿,一家子连半尺的孝布也没见一点子!’俺气不过这话,俺才自己来了!”晁夫人道:“既说是来掉孝就是好,请外边坐,收拾吃了饭去。”各人都到客位坐了,又叫进人来说道:“要孝衣合白布道袍。”晁夫人道:“前日爷出殡时既然没来穿孝,这小口越发不敢劳动。”众人道:“一定不晓得我们今日来,没曾预备,俺们到打醮的那日再来。你合奶奶说知,可与我们做下,穿着出去行香也大家好看。我们家里的也都要来掉孝哩。合奶奶说,该预备的也都替预备下,省得急忙急促的。”晁夫人道:“这几件衣服能使了几个钱,只这些人引开了头儿就收救不住,脱不了这个老婆子叫他们就把我拆吃了打哩!天爷可怜见,那肚子里的是个小厮,也不可知,怎么料得我就是绝户!我就做了绝户,我也只喂狼不喂狗!”叫人定十二众和尚,十五日念经,此外少了些,太速了。到那日,晁夫人拚着与他们招架。可可的和尚方才坐定,才敲动鼓钹,一阵黑云,倾盆大雨下得个不住,路上都是山水,那些人一个也没有来的。
十九日是晁源的“一七”,那些人算计恐怕那日又下了雨,要先一日就要出到庄上,可可的晁思才家老婆害急心疼的要死不活。却说蛇无头而不行,虽然还有晁无晏这个歪货,毕竟那狼合狈拆开了两处,便就动不得了。这十九日又不曾来得。
晁夫人过了“首七”闭了丧,收拾封锁了门,别的事情尽托付了季春江,晁夫人进城去了。晁思才这两个歪人再不料晁夫人只在庄上住了“一七”便进城来,老婆心疼住了,邀了那一班虾兵蟹将,带了各人的婆娘,瘸的瘸、瞎的瞎,寻了几个头口,豺狗阵一般赶将出去。晓得晁夫人已进城去了,起先也己了一个嘴谷都,老婆们也都还到了灵前号叫了几声。季春江连忙收拾饭管待了里外的众人,又都替他们饲饱了头口。众人还千不是万不是责备季春江不周全的去处。吃了饭,问季春江要打下的麦子。季春江道:“麦子是有,只不奉了奶奶分付,我颗粒也不敢擅动。”晁思才还倒不曾开口,那晁无晏骂道:“放你的狗屁!如今你奶奶还是有儿有女,要守得家事?这产业脱不过是我们的。我们若有仁义,给他座房子住,每年给他几石粮食吃用;若我们没有仁义时节,一条棍撵得他离门离户的!”季春江回说:“你这话倒不相武城县里人家说的话,通似口外人说的番语。别说他有闺女,也别说他房里还有人怀着肚子,他就是单单的一个老婆子,他丈夫挣下的泼天家业,倒不得享用!你倒把他一条棍撵了出去!好似你不敢撵的一般!
气杀我那心里!不是看着宅里分上,我就没那好来!”晁思才走向前把季春江照脸一巴掌,骂说:“贼扯淡的奴才!你生气,待敢怎样的!”季春江出其不意,望着晁思才心坎上一头拾将去,把个晁思才拾了个仰百叉,地下蹬歪。晁无晏上前就合季春江扭结成一块,晁思才和他的老婆并晁无晏的老婆,男妇一齐上前。众人妆着来劝,其实是来封住季春江的手。那季春江虽平日也有些本事,怎敌的过七手八脚的一群男女。季春江的婆子见丈夫吃了亏,跑到街上大叫:“乡约地方救人!强盗白日进院!”拿了面铜锣着实的乱敲。那些邻舍家合本庄的约保都集了许多人进去,只见众人还围住了季春江在那里采打的鼻子口里流血,那些老婆们,拿了褥套的、脱下布牵来的、扎住了袖口当袋的,开了路团在那里抢麦;又有将晁源供养的香炉烛台踹扁了,填在裤裆里的,也有将孝帐扯下几幅,藏在身边的。乡约地方亲见了这个光景,喊说:“清平世界,白昼劫财伤人!”要围了庄擒捉。那晁无晏合晁思才两个头目方才放了季春江,说道:“俺们本家为分家财,与你众人何干!”乡约道:“他家晁奶奶见在,你们分罢了,如何来打抢?如今大爷这等严明,还要比那尝时的混帐,任你们胡行乱做哩!”要写申文报县。又做刚做柔的说着,叫他替季春江立了一张保辜的文约,撵得一班男妇驮了麦子等物回城去了。
季春江要次日用板门抬了赴县告状,众人劝说:“你主人既已不在,你又是个单身,照他这众人不过,便是我们证他的罪名,除不得根,把仇越发深了。你依我们劝说,忍了他的,我想这些人还不肯干休,毕竟还要城里去打抢,守着大爷近近的,犯到手里,叫他自去送死,没得怨怅。”慰安了一顿,各人散了回家。
季春江果也打得狼狈,卧床不起,差人报入城来。晁夫人乍闻了,也不免生气,无可奈何。谁想晁思才这两个凶徒算道:“事不宜迟。莫叫他把家事都抵盗与女儿去了,我们才‘屁出了掩臀’。我们合族的人都搬到他家住,前后管住了老婆子,莫教透露一些东西出去,再逼他拿出银子来均分,然后再把房产东西任我们两个为头的凡百拣剩了,方搭配开来许你们分去。”众人俱一一应允,即刻俱各领了老婆孩子,各人乱纷纷的占了房子,抢桌椅、抢箱厨、抢粮食,赶打得那些丫头养娘、家人小厮哭声震地;又兼他窝里厮咬,喊成一块。晁夫人恐怕春莺遭一毒手,损了胎气,急急撺掇上在看家楼上,锁了楼门,去掉了胡梯。那大门前围住了几万人看晁家打抢。
这伙凶棍,若天爷放过了,叫他们得了意去,这世间还有甚么报应?不想那日一个钦差官过,徐大尹送到城外回来,恰好在门前经过,听得里面如千军万马的喧嚷,外面又拥集了几万的人,把轿都行动不得。徐大尹倒也吃了一惊。左右禀说:“是晁乡宦的族人,因晁源被人杀了,打抢家财的。”徐大尹问:“他家还有甚么人见在?”左右说:“还有乡宦的夫人。”
徐大尹叫赶开众人,将轿抬到晁家门首,下了轿,进到厅上。
那些人打抢得高兴,梦也不晓得县官进到厅前。县官叫把大门关上,又问:“有后门没有?”回说:“有后门。”叫人把后门把住,放出一个人去重责五十板。从里面跑出两个人来,披了头,打得满面是血,身上都打得青红紫皂,开染坊的一般,一条裤都扯得粉碎,跪下,叫唤着磕头。徐大尹看着晁凤道:“这一个人是前日去领头的,你如何也在这里打抢?”晁凤道:“小的是晁乡宦的家人,被人打的伤了。”徐大尹道:“你原来是家人!你主母见在何处?”晁凤道:“奶奶被众人凌逼的将死!”大尹问说:“受过封不曾?”晁凤回说:“都两次封过了。”大尹道:“请宜人相见。”晁凤道:“被一群妇人拦住,不放出来。”
徐大尹叫一个快手同管家进去请,果然许多泼妇围得个晁夫人封皮一般,那里肯放。快手问道:“那一位是晁奶奶?”
晁夫人哭着应了,快手将别的婆娘一阵赶开。晁夫人叫取过孝衫来穿上,系了麻绳,两个打伤的丫头搀扶了,哭将出来,倒身下拜。
徐大尹在门内也跪下回礼,起说:“宜人请把气来平一平,告诉这些始末。”晁夫人道:“近支绝没有人,这是几个远族,从我进门,如今四十余年,从不曾见他们一面。先年公姑的丧,昨日丈夫的丧,就是一张纸也是不来烧的。昨日不才儿子死了,便都跑得来,要尽得了家事,要赶我出去。昨日出到乡里,抢了个精光,连儿子灵前的香案合孝帐都抢得去了,还把看庄的人打得将死。如今又领了老婆孩子各人占了屋,要罄身赶我出去,还恐怕我身上带着东西,一伙老婆们把我浑身翻过。老父母在这里,他还不肯饶我。差人进去是亲见的。”大尹道:“共有多少人?”夫人道:“八个男人,十四五个婆娘。”大尹道:“这伙人一定有为首的,甚么名字?”夫人道:“一个叫是晁思才,一个是晁无晏。”大尹道:“如今在那里?”夫人道:“如今一伙人全全的都在里面。”大尹道:“且把这八个男子锁出来!”
一群快手,赶到里面,锁了六个,少了两人。大尹道:“那两个却从何处逃走?”晁夫人道:“墙高跳不出,一定还在里面藏着哩。”大尹道:“仔细再搜!”快手回道:“再搜寻不出,只有一座看家楼上面锁着门,下边没有胡梯,只怕是躲在那楼上。”夫人道:“那楼上没有人,是一个怀孕的妾在上面。我恐怕这伙强人害了胎气,是我锁了门,掇了梯子,藏他在上面的。”大尹问:“这怀孕的是那个的妾?”夫人道:“就是丈夫的妾。”大尹道:“怀孕几月了?”夫人道:“如今五个月了。”大尹道:“既有怀孕的妾,焉知不生儿子!”又叫:“快去锁出那两个来!”
快手又进去翻,从佛阁内搜出了一个,只不见了晁无晏一个。小丫头说:“我见一个人跑进奶奶房里去了。”差人叫那丫头领着走进房内,绝无踪迹。差人把床上的被合那些衣裳底下掀了一掀,恰好躲在里面。差人就往脖项上套锁。晁无晏跪在地下,从腰间掏出一大包东西,递与差人,只说:“可怜见!
饶命!”他的老婆孙氏也来跪着讨饶,说:“你肯饶放了他,我凭你要甚,我都依你。”差人说:“我饶了你的命去,大爷却不肯饶我的命了,我还要甚么东西!”竟锁了出去。大尹道:“躲在那里,许久的方才寻见?”差人说:“各处寻遍没有,一个小丫头说他跑进晁奶奶卧房去了,小人进去又寻不着,只见他躲在晁奶奶的床上被子底下。他腰里还有一大包东西掏出来,要买告小人放他。”大尹道:“这可恶更甚了!那一包东西那里去了?”差人道:“递与他的老婆了。”又叫:“把那些妇人都锁了出来!”
差人提了锁,赶到后面。那些婆娘晓得要去拿他,扯着家人媳妇叫嫂子的,拉着丫头叫好姐姐的,钻灶突的,躲在桌子底下的,妆做仆妇做饭的,端着个马桶往茅厮里跑的,躲在炕上掉了髻盖了被妆害病的,再也不自己想道那些丫头养娘被他打的打了,采的采了,那一个是喜欢你的,肯与你遮盖?指与那些差人,说一个拿一个,比那些汉子们甚觉省事。十四个团脐一个也不少。
看官!你道这伙婆娘都是怎生模样?
有的似东瓜白醭脸,有的似南枣紫绡唇。有的把皮袋挂在胸前,有的将绵花绑在脚上。有的高高下下的面孔,辨不出甚么鸠荼;有的狰狰狞狞的身材,逼真的就如罗刹。有的似狐狸般袅娜娇娆,有的似猢狲般踢天弄井。分明被孙行者从翠微宫赶出一群妖怪,又恰象傅罗卜在饿鬼狱走脱满阵冤魂。
大尹问夫人道:“这些妇人全了不曾?”夫人道:“就是这十四个人。”大尹叫本宅的家人媳妇尽都出来,一个家歪歪拉拉来到。大尹叫把这些妇人身上仔细搜简。也还有搜出环子的,丁香的,手镯钗子的,珠箍的,也还不少。大尹见了数,俱教交付夫人,又叫人快去左近边叫一个收生妇人来。把些众人心里胡乱疑猜,不晓得是为甚的。那些妇人心里忖道:“这一定疑我们产门里边还有藏得甚么物件,好叫老娘婆伸进手去掏取。”面面相觑,慌做一块。
不多时,叫到了一个收生的妇人,大尹问道:“你是个蓐妇么?”那妇人不懂得甚么叫是蓐妇,左右说:“老爷问你是收生婆不是?”那妇人说:“是。”大尹向着晁夫人说:“将那个怀孕的女人叫出来,待我一看。”
晁夫人袖里取出钥匙,递与晁书媳妇,叫人布上胡梯,唤他出来见大爷。晁书媳妇去不多时,同了春莺从里面走将出来。
但见:
虽少妖娆国色,殊多羞涩家风。孝裙掩映金莲,白袖笼藏玉笋。年纪在十六七岁之内,分娩约十一二月之间。
晁夫人道:“就在阶下拜谢大爷。”大尹立受了四拜,叫:“老娘婆,你同那合族的妇人到个僻静所在验看果有胎气不曾。”晁夫人道:“这厅上西边里间内就好。”
春莺跟了老娘婆进去,凭他揣摩了一顿,又替他诊了两手的脉出来,大尹叫春莺回到后面去。老娘婆道:“极旺的胎气,这差不多是半装的肚子了。替他诊了脉,是个男胎。”大尹说:“他那合族的妇人都见不曾?”老娘婆回说:“他都见来。”
大尹对晁夫人道:“宜人恭喜!我说善人断没有无后之理!约在几时分娩?”晁夫人道:“算该十一月,或是腊月初边。”
大尹道:“晁老先生是几时不在的?”夫人道:“这妾是二月初二日收,丈夫是三月二十一不在的。”大尹肚内算了一算,正合着了日子。大尹说:“这伙奴才可恶!本县不与你验一个明白,做个明府,他们后日就要起弄风波,布散蜚语。到分娩了,报本县知道,就用这个老娘收生。”说完,请宜人回宅。
晁夫人仍又叩谢。大尹也仍回了礼。
大尹出到大门口,叫拿过一把椅来坐下,叫把晁思才、晁无晏带到县里发落;其余六个人,就在大门外每人三十大板,开了锁,赶得去了。叫把这些妇人,五个一排,拿下去每人三十。晁夫人叫晁凤禀说:“主母禀上:若非男子们领着,这女人们能敢如此?既蒙老爷打过了他的男人,望老爷饶恕了这起妇女。主母又不好出到外面来面禀。”大尹道:“全是这伙妇人领了汉子穿房入户的搜简,宜人怎么倒与他说分上?若是小罪过,每人拶他一拶就罢了;这等平空抄抢人家,我拿出街上来打人,所以儆众。多拜上奶奶,别要管他。拿下去打!”晁夫人又使了晁书出来再三恳禀。却也是大尹故意要做个开手,叫晁夫人做个情在众人身上,若是当真要打,从人揪打得稀烂,可不还阁了板子合人商议哩。回说:“只是便宜了这些泼妇!
再要上门抄抢,我还到这街上来打这些泼妇!”又问:“乡约地方怎都不见伺候?”乡约正副,地方总甲,都一齐跪将过去,回说:“在此伺候久了。”大尹道:“你们就是管这街上的么?”回说:“正是本管。”大尹说:“做得好约正副!好地方!城里边容这样恶人横行,自己不能箝束,又不报县!拿下去,每人二十板!”坐了轿,止带了两个首恶到了县堂,每人四十大板,一夹杠,晁思才一百杠子,晁无晏因躲在夫人床上,加了一百杠,共二百杠子;叫禁子领到监里,限一月全好,不许叫他死。
这分明是天理不容,神差鬼使,叫大尹打他门口经过;又神差鬼使,叫他里面嚷打做鬼哭狼号,外面拥集万把人汹汹的大势。事事都是大尹自己目见耳闻,何须又问证见?替他处治得又周密,又畅快。若不是神差鬼使,就是一百个晁夫人也到不得大尹的跟前,就到了大尹的跟前,这伙狼虫脱不了还使晁夫人的拳头捣晁夫人的眼弹,也定没有叫晁夫人赢了官司的理。
如今那一条街上的居民,拥着的人众,万口一词,那一个不说徐大尹真是个神明,真正是民的父母!替那子孙干事一般,除了日前的祸患,又防那后日的风波。又都说:“真正万事劝人休碌碌,举头三尺有神明。”但愿得春莺生出一个儿子,不负了大尹的一片苦心才好。
不知何如,只得再看后说。
第二十一回 片云僧投胎报德 春莺女诞子延宗
人情从说留些好,阴功更是防身宝。不贪不妒不骄嗔,宽容抱,省烦恼,福禄康宁独寿考。败子何妨朝露早?自生英物来襁褓,守成干蛊不难兄,循理道,家业保,养志承颜事母老。
——《天仙子》
却说那些抄抢家事的凶徒,为从的六个人与那十四个歪拉泼妇,都当时发落去了。晁思才与晁无晏夹打了那一顿,发下监里,果然将息了一个月好了,取出来枷号通衢,两个月满放。
从此之后,这伙人的魂灵也不敢再到晁家门上。大尹又因他是寡妇之家,一切差徭尽行优免。其里老什排都晓得大尹与他做主,不敢上门作贱。晁夫人虽没了丈夫儿子,倒也清闲安静,爱护那春莺就如千百万黄金一般,早晚祝天赞地,望他生个儿子。
九月二十八日,看门的进来说道:“梁片云合胡无翳特从通州来到,要见奶奶。”晁夫人道:“他两个这等远来,有何事件?请到厅上坐下,待我出去相见。”晁夫人一面出去见他两个,一面叫人收拾素斋。只见两个都穿栗色绸夹道袍,玄经劈瓢帽,僧鞋净袜,见了晁夫人就倒身下拜,谢说恩德不了。
又说起晁老爷子相继死亡,两个也甚惨然。又说那后来六百三十两银子尽籴了米谷出陈入新的放与贫人,如今两年,将及万石。又说这十月初一日是晁夫人的六十寿诞,所以特来与奶奶拜庆,也看看老爷,不料得老爷与大官人俱弃世去了。晁夫人问他下处,他说在真空寺法严长老家安歇。吃了斋,依旧回寺去了。到了初一日,二人早到厅上,送了几样礼,要与晁夫人拜寿。晁夫人又出去见了。晁夫人因有重孝,都不曾收亲眷们的礼。这日单摆了一桌素筵款待片云、无翳。次日两个就要辞了起身,晁夫人又留他们住了两日,每人替他做了一领油绿绸夹道袍、一顶瓢帽、一双僧鞋、一双绒袜,各十两银子;又摆斋送了行。仍自起身回去。
两个朝起晚住,一路议论,无翳说道:“晁大舍刻薄得异常,晁老爷又不长厚,这怀孕的断不是个儿子!”片云说道:“依我的见说,晁老爷与大舍虽然刻薄,已是死去了,单单剩下了夫人。这夫人却是千百中一个女菩萨,既然留他在世,怎么不生个儿子侍养他?所以这孕妇必然生儿子,不是女儿。我看老人家的相貌也还有福有寿哩。我们受了他这样好处,怎得我来托生与他做个儿子,报他的恩德才好。”
不一日,到了通州,师徒相会,甚是欢喜。过了几日,那片云渐渐的没精塌彩,又渐渐的生起病来。一日夜间,梦见韦驮尊者亲与说道:“晁宜人在通州三年,劝他的丈夫省刑薄罚,虽然丈夫不听他的好言,他的好心已是尽了。这六百两的米谷,两年来也活过了许多人,往后边的存济正没有限量哩,不可使他没有儿子侍奉。你自己发心愿与他为子报恩,这是你的善念。
出家人打不的诳语,你若不实践了这句说话,犁舌地狱是脱不过的。十二月十六日子时,你去走一遭,回来也误不了你的正果。但不可迷失了本来,堕入轮回之内。”
片云醒转来,记得真真切切的这梦,告诉长老合无翳都晓得了,从此即淹淹缠缠的再不曾壮起,却只不曾睡倒,每日也还照常的穿衣洗面。到了十二月十五日的晚间,叫人烧了些汤,在暖房里面洗了浴,换了一套新衣,在菩萨韦驮面前拈了净香,叩头辞谢;又叩辞了长老合无翳,再三嘱付,叫:“把这积谷济贫的功果千万要成他始终,待你年老倦勤的时候,我自来替你的手脚,把我的尸首不要葬了,将龛来垒住,待我自己回来掩埋。”又写了四句偈子道:知恩报恩,志谐心服。
一世片时,无烦多哭。
长老合无翳说道:“虽然做了梦,这梦也虽然灵异,但怎便这等信得真切?毕竟要等他善终。难道好自尽了不成?”
片云收拾完了,回到自己静室里边,点了一炷香,上了禅床,盘了膝,端端正正的坐在上面。长老合无翳道:“莫去搅混他,且看他怎么死得。只远远的防闲他,不要叫他自尽。”
等到天气大明,日已露红了。众人道:“既然过了这十六的子时,便也不妨了。”进去看他一看,只见他两条玉柱拄在膝上,不知从几时圆寂去了。惊动了合寺的僧众,传遍了京城,勋戚太监如蚁的一般下到通州来瞻礼,那布施的堆山积海样多。依他的言语,在寺后园内起了龛,垒在里面。太后都遣了太监出来与他上香,妆修得功果十分齐整。
再说春莺到了十一月半后,晁夫人便日日指望他分娩,就唤了前日大尹荐的收生婆老徐日夜在家守住,不放出去,恐怕一时间寻他不着。另在晁夫人住房重里间内收拾了暖房,打了回洞的暖炕,预先寻了两个奶子伺候,恐怕春莺年纪尚小,不会看管孩儿。从十一月十五日等起,一日一日的过去,不见动静。晁夫人只恐怕过了月分,被人猜疑。直到了十二月十五日晚间方觉得腰酸肚痛起来。晁夫人也就不曾睡觉。又唤了一个长来走动的算命女先。三个人都在热炕上坐等。
春莺渐渐疼得紧了。仔细听了更鼓,交过二更来了。女先道:“放着这戌时极好,可不生下来,投性等十六日子时罢。
这子时比戌时好许多哩。”还与春莺耍道:“好姐姐,你务必的夹紧着些,可别要在亥时生将下来!”大家笑说:“这是什么东西,也教你夹得住的!”
晁夫人打了个呵欠。徐老娘拉过一个枕头来,说:“奶奶,你且打个盹儿,等我守着,有信儿请你老人家不迟。”晁夫人躺下,不一瞬,鼾鼾的睡着了,口中高声说道:“出家人怎好到我卧房里面?快请出去!”老徐叫醒了夫人。晁夫人道:“片云出去了不曾?”众人道:“深更半夜,有甚么片云敢进这里来?”晁夫人道:“没的是我做梦?我亲见他穿着我做与他的油绿袄子进这屋里来,还与我磕了两个头。他说:‘奶奶没人服事,我来服事奶奶。’我说:‘出家人怎好进我的卧房来服事?’他不答应,扬长往里间里去了。”
正说着,春莺疼的怪哭。徐老娘跑不迭的进去,突的一声,生下一个孩儿。徐老娘接在手里,说道:“奶奶大喜!一个极好的相公!”女先听那更鼓正打三更二点,却正是子时不差。
喜的晁夫人狠命的夹着腿,恐怕喜出屁来!灯下端相了一会,说:“这小厮怎么就象片云的模样?”丫鬟养娘都说与片云模样一般。看着断了脐带,埋了衣胞,打发春莺吃了定心汤,安排到炕上靠着枕头坐的。
那个小孩子才下草,也不知道羞明,挣着两个眼狄良突卢的乱看,把众人喜的慌了。大家同徐老娘吃了些饭,晁夫人亲与徐老娘递了一杯喜酒,送了二两喜银,一匹红段,一对银花;徐老娘也与晁夫人回敬了喜酒。也与女先三钱银子。收拾完了,也就交过五更,算计还大家休息一会。谁知着了喜欢的人也能睡不着觉,晁夫人翻来覆去,心里只是想,说:“老天爷可怜见的生了这个孩子,便晁家有了后代,可怎样报答天地才好?”
要算计怎样的积福,如何的济贫。又算计那些族人,如今既有了儿子,许他们上门往来,况且止得七八个,每人与他五十亩地,都叫他们大家有饭吃,碌碌动寻思了半夜,天还不曾大亮,一骨碌跳起来,看了春莺,叫人熬了粥,看他吃了;又慢慢的的掀开被子,看了娃娃,喜得晁夫人张开口合不拢来。晁夫人道:“向日徐大爷亲自分付说道,等分娩了,叫去报他知道;又分付叫就用徐老娘收生。”叫人打发徐老娘叫了早饭,同了晁凤去县里报喜。恰好那日学里修盖明伦堂,徐大尹早去上梁,还不曾回来。老徐合晁凤在大门里等候。
珍哥听得人说晁凤在大门里边,走到监门口,扒着那送饭的小方孔叫晁凤走到跟前。晁凤问说:“珍姨,这向里边好么?”珍哥道:“有甚么得好!自从大爷没了,通没有人照管!晁住通也不照常时,粮食柴火每每的送不到。你前向提了大爷的头出来,我到正在这门口看见。我一则害怕,二则也恼他杂情,所以也不曾叫住你,看得他一看,你如今来做什么?”晁凤道:“今日得了小主人,待来报徐大爷知道。”珍哥道:“是谁生的?”晁凤说:“是春莺姐生的。”珍哥道:“春莺是老奶奶的丫头,他几时收了?”晁凤道:“是老爷收了,二月初二日成亲的。”珍哥说:“也罢,晁家有了主了。昨日晁思才合晁无晏在监里发的那狠,说:‘徐大爷没有做一百年的哩!等徐大爷前脚去了,后脚再看哩!”
正说着,只听得传锣响,徐大尹上完了梁,穿着大红圆领,坐着轿,回到县来。晁凤合老徐跟了进去。大尹方才下轿,两个就跪在面前。
那徐大尹的眼力,把人见过一遍,就隔了一世也就忘记不了。两个还不曾开口,大尹先问道:“生得个儿子么?”二人回说:“是。”大尹问:“是几时生的?”老徐道:“是今日的子时。”大尹道:“这个孩子有好处。怎么可可的叫我穿了吉服迎你们的喜报!”叫库吏封二两银,用红套封了,上写“粥米银二两”,叫门子拿个红折柬来,自己写道“名晁梁”三个字。分付道:“这二两是我折粥米的。我也不另差人,你就与我带去,上复宜人恭喜。我正上梁回来,就名唤晁梁。”又问那老徐道:“你手里拿得是甚么?”老徐道:“是晁奶奶赏的花红合喜钱。”徐大尹道:“便宜你。”叫库吏每人赏他喜钱一百文。
二人千恩万谢的回来,上复了晁夫人的话,说:“徐大爷正上了梁,穿了吉服回来,又替起名晁梁。”晁夫人道:“这又古怪。我梦见梁和尚进到卧房,他就落地。我肚里算计正要叫他是晁梁,恰好大尹就替起了这个名字。事不偶然,这个小厮定然有些好处。”亲眷家传扬开去,没一个不替晁夫人谢天谢地。到了三日,送粥米的拥挤不开,预先定了厨子,摆酒待客;叫了庄上的婆娘都来助忙,发面做馍馍,要那一日舍与贫人食用;又叫外面也摆下酒席,要请那晁思才这八个族人,里边也还要请那些打抢的十四个恶妇。先一日都着人去请过了。到了十八日,把徐老娘接得到了,送粥米的那些亲眷渐渐的到齐,都看着与孩子洗了三。
他那东昌的风俗,生子之家,把那鸡蛋用红曲连壳煮了,赶了面,亲朋家都要分送。看孩子洗三的亲眷们,也有银子的,也有铜钱的,厚薄不等,都着在盆里,叫是“添盆”。临了都是老娘婆收得去的。那日晁夫人自己安在盆内的二两一个锞子,三钱一只金耳挖,枣栗葱蒜;临后又是五两谢礼,两匹丝绸,一连首帕,四条手巾。那日徐老娘带添盆的银钱约有十五六两。
再说那日晁夫人先使人送了一百个煮熟的红鸡子,两大盒赶就的面与徐大尹,收了,赏了家人二百文铜钱。又分送了亲朋邻舍。族中那八个人,也都有得送去。有回首帕汗巾的,有回几绺钱的,都各样的不等。
这一日,族中八家子的男妇七家都到,只有晁思才一家都不曾来,他说:“我们前日说他没有儿子,去要分他的家事,他如今有了儿,这是要请我们到那里,好当面堵我们的嘴。且前日吃了这一场的亏,还不曾报得仇,还有甚么脸去?”众人道:“就是要堵我们的口,既然请得到家,也毕竟要备个酒席。
难道叫我们空出来了不成?况且那日原是我们的不是,分他些甚么罢了,怎么倒要赶他出去?他又不曾自己呈告我们,这是天爷使官来到,吃了这亏,怎么怨得他?他既将礼来请我们,如何好不去?”也有送盒面的,也有送盒芝麻盐的,也有送十来个鸡子的,也有送一个猪肚两个猪肘的。晁夫人都一一的收了。
那些族中的婆娘恐怕去得早了,看着孩子洗三,要添盆的银钱,所以都约会齐了,直过了晌午方才来到。里外的男妇,除了晁思才,别的都是晁夫人的下辈,都替晁夫人叩喜。晁夫人都欢欢喜喜的接待他们,众人都说起前日的事来,要与晁夫人陪礼,晁夫人道:“前日叫你们吃了一场亏,我不替你们陪礼罢了,你们倒要替我陪起礼来。如今我们大家都喜,把那往事再不要提他,只往好处看。既是一族的人,人又不多,凡事看长,不要短见。”那些泼妇们,也有叫大娘婶子的,也有该叫奶奶妗母的,磕头不迭,都说:“那一日若不是你老人家积福,两次叫人替俺们讨饶,拿到大街上当了人千人万的打三四十板,如今怎么见人!”晁无晏老婆说:“只是那一日说声叫老娘婆,我那头就轰的一声,说:‘这是待怎么处置哩!’七奶奶插插着说:‘没帐!他见翻出点子甚么来了?一定说咱产门里头有藏着的东西,叫老娘婆伸进手去掏哩!’叫我说:‘呀!这是甚么去处,叫人掏嗤掏嗤的?’后来才知道是看春姐。”把晁夫人合众女眷们倒笑了一阵。
正说笑着,一个丫头跑来说道:“奶奶,俺小叔屙了一大些扭黑的粘屎,春姨叫请姐姐看看去哩!”晁夫人道:“孩子屙的脐屎怎么不黑?”晁夫人进去,众人也都进去看。晃夫人一只手拿着他两条腿替他擦把把,他乌楼楼的睁看着,东一眼西一眼的看人,照着晁夫人的脸合鼻子,碧清的一泡尿雌将上去,笑的一个家不知怎么样的。
亲眷们都吃完了酒,坐轿的,坐车的,骑头口的,前前后后,七七八八,都告辞了家去;这些前日没得领打的婆娘也要家去。晁夫人都把他们送粥米的盒子里边满满的妆了点心肉菜之类,每人三尺青布鞋面,一双膝裤,一个头机银花首帕。虽然是一伙泼货,却也吃不得一个甜枣,那头就似在四眼井打水的一般——这个下去,那个起来。这个说:“我纳的好鞋底。”
那个说:“我做的好鞋帮。”这个说:“我浆洗的衣服极好。”
那个说:“我做的衣裳极精。”奶奶,大娘,婶子,妗母,“你只待做什么,我们都来替你老人家助忙。”外边的这七个族人,一个家攮丧的鼾僧儿一般,都进来谢了晁夫人家去。晁夫人道:“你们家去罢,我看头年里不知有工夫没有,要不就是过了年,我还有话与你们讲。”众人齐说:“奶奶大娘倘有甚么分付,只叫人传一声,我们即时就来,不敢迟误。”晁夫人又谢说:“紧仔年下没钱,又叫你们费礼。”众人去了。
晁夫人进到春莺房内,上了炕上坐着,派了晁书、晁凤两个的娘子专一在屋里答应照管奶子,分付说:“你要答应的好,孩子满月,我赏你们;要答应得不好,一个人嘴里抹一派狗屎。”
那腊月短天,容易的过,不觉的就是年下。晁老合晁大舍虽新经没了,得了这件喜事,晁夫人倒也甚不孤忄西。瞬眼之间,过了年,忙着孩子的满月,也没理论甚么灯节。十六日,春莺起来梳洗,出了暗房。晁夫人也早早梳洗完备,在天地上烧了纸,又在家庙里祭祀,春莺也跟在后面磕头,方才一家大小人口都与晁夫人道了喜。春莺先与晁夫人叩了头,晁夫人分付家下众人都称呼春莺为“沈姨”,因他原是沈裁的女儿,所以称他娘家的本姓;又与小娃娃起了个乳名叫做小和尚。吃过了早饭,可可的那十六日是个上好的吉日,“煞贡”、“八专”、“明堂”、“黄道”、“天贵”、“凤辇”都在这一日里边,正正的一个剃头的日子,又甚是晴明和暖,就唤了一个平日长剃头的主顾来与小和尚剃胎头。先赏了五百文铜钱,一个首帕,一条大花手巾;剃完了头,又管待他的酒饭。渐次先是那些族里的婆娘们,又是众亲戚的女眷,都送了礼来与小和尚满月,都有与小和尚的东西,连那本族妇人也有五六分重的银钱银铃不等。前日晁思才只道是晁夫人要请来堵他的嘴,谁知晁夫人请得他们到的,都相待得甚是厚,临去时还有回答那些老婆们的礼,所以着实后悔。今日不曾请他,他去买了两盒茶饼,打了一个银铃,领了他那个老歪拉来到,先进去见了晁夫人,那嘴就象蜜钵一般,连忙说道:“嫂子请上,受我个头儿;可是磕一万个头也不亏。那日要不是嫂子救落着,拿到大街上一顿板子,打不出我这老私窠子屎来哩!这事瞒不过嫂子,这实吃了晁无晏那贼天杀的亏,今日鼓弄,明日挑唆,把俺那老斫头的挑唆转了,叫他象哨狗的一般望着狂咬!”
谁知晁无晏的老婆已来到屋里,句句听得真切,凶神一般赶将出来。晁思才老婆见了,连忙说道:“嗳呀!你从多咱来了?”晁无晏老婆也没答应,只说:“呃!你拍拍你那良心,这事是晁无晏那天杀的不是?您一日两三次家来寻说,凡事有你上前,惹出事来您担着。后来您只捣了一百杠子,俺倒打了二百杠子,倒是人哨着你那老斫头的来?天老爷听着,谁烁谁,叫谁再遭这们一顿!”晁夫人道:“今日是孩子的好日子,请将您来是图喜欢,叫你都鬼吵来?您待吵,夹着屁股明日往各人家里吵去!我这里是叫人吵够了的了!”
人进来传说:“七爷要见奶奶哩。”晁夫人道:“请进来。”晁思才也没等进房,就在开井里跪下磕头。晁夫人也跪下回礼。晁思才说:“嫂子可是大喜!我那日听见说了声添了侄儿,把俺两口子喜的就象风了的一般,只是跳,足足的跳有八尺高!
俺住的那屋是也叫矮些,我跳一跳触着屋子顶,跳一跳触着屋子顶,后来只觉的头顶生疼,忘了是那屋子顶碰的。亏了俺那老婆倒还想道,说:‘你忘了么?你夜来喜的往上跳,是屋子顶碰的!’罢!罢!老天爷够了咱的!只有这个侄儿,咱就有几千几万两的物业,人只好使眼瞟咱两眼罢了,正眼也不敢看咱!昨日晕伙子斫头的们只是不听我说,白当的叫他带累的我吃这们一顿亏!”晁夫人道:“旧事休题,外边请坐去。又叫你费礼。又替孩子打生活。”晁思才道:“嫂子可是没的说,穷叔遮嚣罢了!昨日侄儿洗三,俺两口子收拾着正待来,一个客到了,要留他坐坐,就没得来替侄儿做三日。”他老婆道:“嗳哟,你是也有了几岁年纪,怎么忘事?你可是喜的往上跳,碰的头肿得象没揽的柿子一般,疼得叫我替你揉搓,可就没的来,又扯上那一遭有客哩!”晁思才道:“是!是!还是你记的真!”晁夫人道:“真也罢,假也罢,外边请坐。”叫小厮们外边流水端果子咸案,中上座了。
晁思才外面去了,晁无晏老婆要到外边去合他汉子说话。
晁夫人道:“不出去罢,料想没有别的话说,也只是招对方才那两句舌头。里头也中上座哩。”把女客都请到席上,晁夫人逐位递了酒,安了席,依次序坐下。十来个女先弹起琵琶弦子琥珀词,放开喇叭喉咙,你强我胜的拽脖子争着往前唱。徐老娘抱着小和尚来到,说:“且住了唱罢,俺那小师傅儿要来参见哩。”
徐老娘把小和尚抱到跟前,月白脑塔上边顶着个瓢帽子,穿着浅月白袄,下边使蓝布绵褥子裹着,端详着也不怎么个孩子:红馥馥的腮颊,蓝郁郁的头皮。两眼秋水为神,遍体春山作骨。一条紫线,从肾囊直贯肛门;满片伏犀,自鼻梁分开额角。两耳虽不垂肩,却厚敦敦的轮廓;双手未能过膝,亦长疱疱的指尖。这个贼模样,若不是个佛子临凡,必然是个善人转世。
可是喜的一个家挝耳挠腮,也怪不得晁思才跳的碰着屋顶!
那日皎天月色,又有满路花灯,晁夫人着实挽留,那些堂客们都坐到二更天气方才大家散席。
正是“一人有福,拖带满屋”。若不是晁夫人是善知识,怎能够把将绝的衰门从新又延了宗祀?虽然才满月的孩子,怎便晓得后来养得大养不大?但只看了他母亲的行事便料得定他儿子的收成。
再看下回,或知分晓。
第二十二回 晁宜人分田睦族 徐大尹悬扁旌贤
范文丞相能敦睦,置买公田,散布诸亲族。真是一人能享福,全家食得君王禄。此段高风千古属,上下诸贤,未见芳踪续。单得妇人能步躅,分田仗义超流俗。——《蝶恋花》过了小和尚的满月,正月十九日,晁夫人分付叫人发面蒸馍馍,秤肉做下菜,要二十日用。晁书娘子问道:“奶奶待做甚么?做菜蒸馍馍的?”晁夫人道:“我待把族里那八个人,叫他们来,每人分给他几亩地,叫他们自己耕种着吃,也是你爷做官一场,看顾看顾族里人。若是人多,就说不的了;脱不了指头似的排着七八个人,一个个穷的嗤骡子气。咱过着这们的日子,死了去有甚么脸儿见祖宗!”晁书娘子道:“奶奶可是没的说?咱有地,宁可舍给别人,也不给那伙子斫头的!耸瓴幌掠辏撬暮们缍D且蝗詹豢髁诵齑笠约豪吹剑缃裨勰锒钦畹牟恢谀抢锪ǎ 标朔蛉说溃骸八趺疵槐疃郏克棺约冶畹募辛苏饷且欢偌泄鳎蛄苏饷且欢侔遄恿āU饣镒禹酵返拿且仓痪鹾萘说阕樱纷用桓司浜没埃∥移鹞芬埠薜奈也恢趺囱模涛衣南耄垡灿胁皇牵荒切氯⑽业囊欢辏死掀吆详虽吣晗乱怖戳肆皆狻?
咱过的穷日子,清灰冷灶的,连钟凉水也没给他们吃。那咱我又才来,上头有婆婆,敢主的事么?见咱不瞅不睬的,以后这们些年通不上门了。这可是他们嫌咱穷。后来你爷做了官,他们又有来的。紧则你爷甚么?又搭上你大叔长长团团的:‘怎么咱做穷秀才时,连鬼也没个来探头的!就是贡了,还只说咱选个老教官,没甚么大出产,也还不理!如今见咱选了知县,都才来奉承咱!这穷的象贼一般,玷辱杀人罢了!’爷儿两个没一个儿肯出去陪他们陪。我这们说着,叫他们吃顿饭,甚么是依!后来做了官,别说没有一个钱的东西给他们,连昨日回来祭祖也没叫他们到跟前吃个馍馍。这也是户族里有人做官一场!他们昨日得空儿就使,怎么怪的?我想咱揽的物业也忒多了,如今不知那些结着大爷的缘法,一应的差徭都免了咱的。
要是大爷升了,后来的大户收头累命的下来,这才罢了咱哩。
雍山的十六顷是咱起为头置庄子买的,把这个放着;靠坟的四顷是动不得的;把那老官屯使见钱买的那四顷分给那伙斫头的们,其余那八顷多地,这都是你大叔一半钱一半赖图人家的,我都叫了原主儿来,叫他领了去。”晁书娘子道:“奶奶把地都打发了,叫小叔叔大了吃甚么?”晁夫人道:“天老爷可怜见养活大了,就讨吃也罢,别说还有二十顷地,够他吃的哩。”
晁书娘子道:“奶奶就不分些与俺众人们么?”晁夫人道:“你们都有一两顷地了,还待揽多少?你家里有甚秀才乡宦遮影着差使哩?”晁书娘子道:“俺有是俺的,没的是奶奶分给俺的?”晁夫人道:“你看老婆混话!你是那里做贼偷的?脱不了也是跟着你爷做官挣的。算着,你那两顷地连城里房子,算着差不多值着一千二三百两银子哩。你要只守住了,还少甚么哩?你去外头叫他们一个来,我分付他请去。”
晁书娘子往外去叫了曲九州来,晁夫人分付说:“你去请那户族里那八个明日到这里,我有话合他们说。”曲九州遂去挨门请到了,都说明日就去。曲九州回了晁夫人的话。
次日清早,众人都到了晁思才家。大家都商量说:“宅里请咱,却是为甚么?从头年里对着家里的说,待合咱讲甚么说话,年下不得闲,过了年也罢。”晁无晏道:“我一猜一个着,再没有二话,情管是那几亩坟地,叫咱众人摊粮。”晁思才说:“不是为这个。虽是大家的坟地,咱谁去种来?叫咱认粮?他家在坟上立蛟龙碑,盖牌坊的,他不纳粮,叫咱认,这也说不响。这老婆子要说这个,我就没那好!”内里一个晁邦邦说:“七叔,你前日对着三婶子说,那些事都吃了那伙子斫头的亏,你今日又说没那好?”晁思才道:“三官儿,你就知不道我的为人!我有个脸么?你当我嘴上长的是胡子哩,都是些狗毛。”
晁思才老婆跑将出来说道:“你们不消胡猜乱猜的,情管是为你昨日卖了坟上的两科柏树,他知道了,叫了众人去数落哩。”
晁无晏道:“七爷,你多咱卖了树?咱大家的坟,你自家卖树使,别说宅里三奶奶不依,我也不依!”晁思才望着晁无晏一头碰将去,说道:“你待不依!你不依,怎么的?我如今宅里做官的没了,我就是咱家里坐头一把金交倚的了!卖科坟上的树你不依,我如今待卖您的老婆哩,你也拦不住我!”晁无晏道:“你这话不怕熏的人慌!你要是正明公道的人,没的敢说你不是个大的们!人干不出来的事,你干出来了!还要卖人的老婆?你卖坟上的树,卖老婆使不得么?”晁思才就挝挠,晁无晏就招架。晁思才就要拉着声冤。晁无晏道:“咱就去,怕一怕的也不是人!脱不了咱两个都在大爷跟前失了德行的人,咱再齐头子来挨一顿,丢在监里,叫俺老婆养汉,挣着供牢食。
你还没个老婆挣钱哩!”倒拉着晁思才往外去吆喝。晁思才老婆赶出来拉扯成一堆:“贼斫头的!你那老婆年小,又标致,养的汉,挣的钱!我这们大老婆子,躺在十字街上,来往的人正眼也不看哩!”晁无晏也不理他,只拉着晁思才往县门口去。
晁思才见降不倒他,软了半截,骂自己的老婆,道:“老窠子!
你休逞脸多嘴多舌的!你见我卖坟上的树来?二官儿,你撒了手,咱房里还有几个人哩。窝子里反反,我的不是也罢,你的不是也罢,休叫外人笑话。”众人又拉拉扯扯的劝着,说道:“宅里请咱,咱要去,咱如今就该去了;要不去,咱大家各自回家,弄碗稀粘粥在肚子里干正经营生去。从日头没出来就吵到如今了!”晁思才道:“二官儿,他们说得是。你放了手,咱们往那里去来。咱还义和着要别人哩。”
晁无晏也便收了兵,一齐望着晁宅行走。曲九州看见,进去说了。晁夫人出到厅上相见。晁思才等开口说道:“昨日嫂子差了人去,说合俺们说甚么,叫我们早来,不知嫂子有甚么分付?”晁夫人道:“我昨日没了儿,我这物业,您说都该是你们的,连我都要一条棍撵的出去。”晁思才没等说完,接着说道:“那里的话!谁敢兴这个心?嫂子别要听人说话。”晁夫人又说:“如今天老爷可怜见,虽不知道是仰着合着,我目下且有儿了。既有了儿,这家业可是我的了。”那晁思才又没等晁夫人说完,接着:“嫂子叫了俺来是说这个么?”又不知待要说甚么。晁无晏道:”七爷,你有话,且等三奶奶说了你再说不迟。”把晁思才的话头截住了。晁夫人又接道:“如今既成了我的家业,我可不独享,看祖宗传下来的一脉,咱大家都有饭吃,才足我的心。”晁思才又没等晁夫人说完,接道:“嫂子是为俺赤春头里,待每人给俺石粮食吃?昨日人去请我,我就说嫂子有这个好意,果不其然!这只是给嫂子磕头就是了。”晁无晏道:“七爷,你只是拦三奶奶的话!咱等三奶奶把前后的话说完了,该有甚么说的再说,该磕头的磕头,迟了甚么来!”晁夫人又接着说:“我意思待把老官屯可可的是四顷地,每人五十亩,分给你八家耕种着吃,也是俺这一枝有人做官一常我总里是四顷地,该怎么搭配着分,您自家分去。
一家还与你五两银子,五石杂粮,好接着做庄家。”
晁思才把两个耳朵垂子掐了两掐,说道:“这话,我听得是梦是真哩?这老官屯的地,一扯着值四两银子一亩,这四顷地值一千六七百两银子哩。嫂子肯就干给了俺罢?”晁夫人道:“你看!不干给您,您待我给钱哩?”晁思才道:“阿弥陀佛!
嫂子,你也不是那世上的凡人,你不知是观音奶奶就是顶上奶奶托生的。通是个菩萨,就是一千岁也叫你活不住!”晁无晏道:“你看七爷!活了你的么?就叫俺三奶奶活一万岁算多哩?”晁夫人道:“别要掏瞎话,且说正经事。这得立个字儿给您才好。可叫谁写?”晁思才道:“二官儿就写的极好,叫他写罢。”晁夫人道:“你看糊涂!您自己写了,还自己收着,有甚凭据哩?”晁思才道:“我还有一句话,可极不该开口,我试说一说,只在嫂子。这如今俺三哥没了,我也就算个大的们了,嫂子把那庄上的房子都给了我罢。”晁夫人道:“谁这里说你不是大的们哩?只是晚生下辈的看着你是大的们,在那祖宗往下看着,您都是一样的儿孙们。可说这房子,我都不给你们,留着去上坟,除的家阴天下雨好歇脚打中火。论这几间房倒也不值甚么。你这一伙子没有一个往大处看的人,鬼扯腿儿分不匀,把我这场好事倒叫您争差违碍不好。您各人自家燕儿垒窝的一般,慢慢的收拾罢。这只天老爷叫收,可您都用不尽的哩。”晁无晏道:“奶奶说得有理。咱且下来先谢谢奶奶再讲。”晁夫人道:“消停,等完事,可咱大家行个礼儿不迟。”
晁思才道:“等完了事再磕有多了的么?”晁夫人道:“天忒晚了,大家且吃了饭再说。”叫人摆上菜,端下嗄饭,大盘子往上端馍馍粉汤。
晁夫人此时暂往后边去了,忽然李成名进来,说道:“胡师傅从通州下来,敬意看奶奶。”晁夫人道:“梁师傅没来么?”李成名道:“我问他来,他说梁师傅从头年里坐化了。”晁夫人诧异的了不得:“的真小和尚是梁片云托生的了!”晁夫人叫:“请他到东厅里坐,待我出去见他。”须臾,晁夫人走到厅上。胡无翳跪下叩了四首,晁夫人站着受了他的礼,说:“这们些路,大冷天,又叫你来看我。梁师傅怎么就没了?”
胡无翳道:“贫僧一则来与奶奶拜节;二则挂念着,不知添了小相公不曾;三则也为梁片云死的跷蹊,所以也要自己来看看。
他从这里回去,一路上只是感奶奶的恩。他知道小奶奶怀着孕,他说怎么得托生来做儿子,好报奶奶。一到家就没得精神,每日淹淹缠缠的。一日,梦见韦驮尊者合他说:‘晁宜人在通州三年,劝他丈夫省刑薄罚,虽然他丈夫不听他的好话,他的好心已是尽了。这六百多银子也济活了许多人,往后的济度还没有限哩,不可使他无子侍奉。你说与他为子,是你自己发的愿,出家人是打不得诳语的,那犁舌地狱不是耍处。你十二月十六日子时,你去走一遭,回来也误不了你的正果。’他醒转来,即时都对着长老合小僧说了。我们说他虽不似常时这般精爽,却又没有甚病,怎么就会死哩?他到了十二月十五日酉时候,烧汤洗了浴,换了新衣,外面就着了奶奶与他做的油绿绸道袍,辞了各殿上的菩萨,又到韦驮面前叩了头,辞别了长老;又再三的嘱咐小僧,叫把那积谷的事别懈怠了。走进自己静室,拈了香,上在禅床上,盘膝坐了。长老说:‘这等好好的一个人,怎便就会死了?不要自己寻了短见?我们远远的防备他,只不要进他的房去搅乱。’等到十六日天大明了,长老道:‘这已过了子时,料应没事了,进去看他一看。’走进去,只见鼻子里拖下两根玉柱,直拄着膝上,不知那个时辰就圆寂了。”晁夫人道:“怎么有这样的奇事!十二月十五日的清早,孕妇也就知觉了。等到二鼓多,那老娘婆说:‘只怕还早,奶奶且略盹一盹儿。’扯过个枕头来,我就睡着了。只见梁师傅进我房来与我磕头,身上就穿着我与他做的那油绿道袍,他说:‘我因奶奶没人,我特来服事奶奶。’我从梦里当真的,说:‘你出家人怎好进我房来服侍?外边坐去。’他佯长往我里间去了。
他们见我梦里说话,叫醒我来,即刻就落地了,正正的是十二月十六日子时。”
彼此说得毛骨耸然。晁夫人道:“还有奇处;我口里不曾说出,心里想道:‘生他的时节,既是梦见梁片云进房来,就叫他是晁梁罢。’可可的那日去县里报喜,适遇着县公穿了红员领,从学里上了梁回来。报喜的禀了,县公说:‘这个孩子有些造化,怎么叫我穿了吉服迎你们的喜报。我从学里上梁回来,名字就叫做晁梁罢。’你还不曾看见,他的模样就合梁片云一个相似。如今梁片云出过殡了不?”胡无翳道:“他说叫不要葬了,抬到后园,垒在龛内,等他自己回来葬他。如今果然垒在后园龛内,京城里面,多少勋臣太监都来瞻拜,皇太后都差了司礼监下来上香,修盖的好不齐整!如今等二月初二,还要着实大兴工哩。”晁夫人道:“你吃完了斋,叫人抱他出来你看。”晁夫人也自往后边吃饭去了。端上斋来,胡无翳自己享用。
那晁思才一干人狼吞虎咽的吃完了饭,说与晁夫人知道了。
晁夫人道:“便宜这伙人。正没人给他们立个字,这胡和尚来的正好。”
晁夫人吃完了饭,又走到晁思才那里,问说:“你们都吃饱了不曾?怎便收拾得恁快?”晁思才道:“饱了,饱了!这是那里,敢作假不成?”
却说胡无翳也吃完了斋,叫人来说,要暂辞了回真空寺去。
晁夫人道:“略停一停,还有件仗赖的事哩。”合晁思才道:“从通州下来一位门僧胡师傅,央他写个字给你们罢。”晁思才道:“这极好!在那里哩?请来相见一见。”晁夫人分付叫人请胡师傅来。
众人望见胡无翳唇红齿白,就似个标致尼姑一般,都着实相敬。彼此行了礼。晁夫人道:“这是俺族的几个人。我因我们做官一场,受了朝廷俸禄,买了几亩地,如今要分几亩与他们众人,正没人立个字。你来的极好,就仗赖罢。”胡无翳道:“只怕写的不好。有脱下的稿么?”晁夫人道:“没有稿,待我念着,你写出个稿来,再另外誊真。”叫人揩试了净桌,拿过笔砚纸墨来。晁夫人念道:诰封宜人晁门郑氏同男晁梁,因先夫蒙朝廷恩典,知县四年,知州三载,积得俸禄,买有薄田;念本族晁某等八人俱系祖宗儿孙,俱见贫寒,氏与男不忍独享富贵,今将坐落老官屯地方民地四百亩,原使价银一千六百两,分与某等八人,各五十亩,永远为业,以见氏睦族之意。业当世守,不许卖与外姓。粮差俱种地之人一切承管。此系母命,梁儿长成之日不得相争。此外再每人分给杂粮五石,银五两,为种地工本之费,立此为照。
胡无翳听着,写完了稿,又从首至尾读了一遍与众人听,说道:“就是这等写罢?”众人道:“这就极好,就仗赖替写一写。”晁无晏道:“一客不烦二主。俺们既做庄家,难道不使个头口?爽利每人分个牛与我们,一发成全了奶奶这件好事。”晁思才道:“嫂子在上,二官儿这句话也说的有理。”旁边一个晁近仁说道:“嗳!为个人只是不知足!再不想每人五十亩地值着多少银子哩!奶奶给咱的那银子合粮食是做甚么使的?又问奶奶要牛!这七爷怪不的起个名字就叫做‘晁思才’,二哥就叫‘晁无晏’。可是名称其实!”晁无晏瞪着一双贼眼,恨不得吃了晁近仁的火势,说道:“你不希罕罢了!你说人待怎的!”晁夫人道:“就是晁近仁不说这话,这牛我也是不给你们的,我也还要留着做庄家哩。”
晁无晏合晁思才起初乍听了给他每人五十亩,也喜了一喜,后来渐渐的待要烤火;烤了火,又待上炕;上了炕,又待要捞豆儿吃;没得捞着豆子,心里就有些不足的慌了。二人的心里又待要比别人偏些甚么,不待合众人都是一样。他一个说是族长,一个又说是族霸。两个走到外边,怬怬插插的商量了一会进来,又合晁夫人道:“俺两个又有一句话合嫂子说:凡事也有个头领,就是忘八也有个忘八头儿,贼也有个贼头儿,没的这户族中也没个长幼都是一例的。俺寻思着不动嫂子的东西,把他六家子的银子,每家子减下一两来,粮食也每家子减下一石来,把这六两银子,合这六石粮食,我情四分,二官儿情两分。就比别人偏一个钱也体面上好看。”晁夫人道:“你两个的体面好看了,难为他六家子的体面就不好看哩。没的只你两家子是正子正孙,他们六家子是刘封义子么?胡师傅,你别管他,你还往东厅里闩上门写去,写完了,拿来我画押。这里你一言,我一语,混的慌。”晁夫人随即也抽身往后去了。
晁思才对着众人说道:“我说的倒是正经话言,过粮过草的,俺两上县里还认的人,您们也还用的着俺。俺倒是好意取和的道理,为甚的不听呢?”
没多一会,胡无翳把那八张合同都写得一字不差,大家都对过了,请出晁夫人来,胡无翳又念了一遍与晁夫人听。晁夫人把那八张合同都画了押,照着填就的各人名字,分散与他收执。晁夫人把那张稿来自己收了,叫丫头后边端出一个竹丝拜匣,内中封就的五两重八封银子,每人领了一封,约二十二日出乡交割土地,就着与他们的粮食。众人都与晁夫人磕了头。
晁思才狠命的让晁夫人受礼,晁夫人道:“嫂子没有受小叔礼的事,同起罢。”那些小辈们另与晁夫人磕头。晁夫人道:“刚才不是我不依您的话,天下的事惟公平正直合秤一般,你要偏了,不是往这头子搭拉,就是往那头子搭拉。您即是分了这几亩子地,守着鼻子摸着腮的。老七,你别怪我说你。你既说是个族长,凡百的公平,才好叫众人服你。你承头的不公道,开口就讲甚么偏,我虽是女人家,知不道甚么,一象这个‘偏’字是个不好的字儿。我见那拜帖子上都写个‘正’字,一象这‘正’定是好字眼。这乡里人家极会欺生,您是知道的。您打伙子义义合合的,他为您势众,还惧怕些儿;您再要窝子里反起来,还够不着外人掏把的哩。”众人都道晁夫人说的是。大家都辞了回家。
晁夫人只留胡无翳吃了午斋,送了一应的供给合一千钱与真空寺的长老,叫供备胡师傅的饭。又说:“叫人将那卖八顷地的原业主都叫的来,趁着胡师傅在这里,只怕还要写甚么。”
不一时,果把那许多的原地主都叫得来,晁夫人仍自己出到厅上,也有该作揖的,也有该磕头的,都见过了。晁夫人道:“您们都是卖地给俺的么?”众人应说:“都是。”晁夫人道:“这些顷的地,都是我在任上,是我儿子手里买的。可不知那时都是实钱实契的不曾?若你们有甚么冤屈就说,我自有处。”
这些众人们各人说各人的,大约都是先借几两银子与人使了,一二十分利上加利,待不的十来个月,连本钱三四倍的算将上来,一百两的地,使不上二三十两实在的银子;就是后来找些甚么,又多有准折:或者甚么老马老驴老牛老骡,成几十两几两家算;或是那浑帐酒一坛,值不的三四钱银子,成八九钱的算帐;三钱银买将一匹青布来,就算人家四钱五分一匹;一两银换一千四五百的低钱,成垛家换了来,放着一掉算一两银子给人;人有说声不依的,立逼着本利全要,没奈何的捏着鼻子捱。“昨日晁爷没了,俺众人也都要算计着两院手里告状。不料大官人又被人杀死了,俺倒不好说甚么了:显见的俺们为家里没了男子人欺负寡妇的一般。”晁夫人道:“我也听的说,这几顷地买的不甚公平,不多有怨的。我尽有地种。我种这没天理的地是替这点小孩子垛业哩。我如今合你们商议:您都拿原价来赎了这地去,各人还安家乐业的。”众人说:“论如今的地倒也香亮。俺那里去弄这原价?实说:俺有了原价,那里买不出地来,又好费事的赎地哩?”晁夫人道:“不问你要文书上的原价,只问你要当日实借的银子本儿。把那算上的利钱,就是那准折的东西都不问您要。”众人道:“要是如此,又忒难为奶奶了。俺情愿一本一利的算上,把那准折的东西也都算成公道的,把那利上加的利免了俺的,俺们还便宜着许多哩。”
晁夫人道:“罢了;我既然说了,也只是还本钱就是。”众人道:“既是奶奶的好心,俺们众人都去变转银子去,再来回奶奶的话。”晁夫人道:“你且不消就去。我如今就拿出原文书来,你众人领了去罢。”内中有两个一个叫是靳时韶,一个叫是任直,说道:“还是等银子到了再给文书不迟。如今的年成不好,人皮里包着狗骨头,休把晁奶奶的一场好心辜负了,叫低人带累坏了好人。”众人齐道:“您两个就没的家说!十分的人就这们没良心了?”任直道:“如今的人有良心么?这会子的嘴都象蜜钵儿,转过背去再看!”晁夫人道:“论理,您两个说的极是。但我又许了口,不好打诳语的。将文书给他们去罢。我怕亏着人垛下了业,没的他们就不怕垛业的?”任直、靳时韶道:“也罢,奶奶把这文书总里交给俺两个。俺两人,一个是约正,一个是约副。俺如今立个收地欠银的帖儿,奶奶收着,我替奶奶催赶出这银子来,不出十日之内,就要完事。
有昧心的,俺两个自有法儿处他。”
果然立了帖,收了文书,众人谢了晁夫人出到门外。任直合靳时韶说道:“阿弥陀佛!真是女菩萨!我只说这新添的小孩子是他老人家积下来的!咱们紧着收拾银子给他,千万别要辜负了人的好心。”
这一二十人,此等便宜的事有甚难处?有了地土顶着,问人借银子,也有得借与;或将地转卖与人,除了还的仍有许多剩下。果然不出十日之内,同了任直、靳时韶陆陆续续的交与了晁夫人;总将上来,差不多也还有一千多两银子。这样赖图人的事,当初晁大舍都与晁住两个干的,今据晁住报的与众人还的,无甚大差。
内中只有一个麦其心,一个武义,一个傅惠,三个合成一伙去哄骗那靳时韶合任直两个,说道:“我们向人家借取银子,人家都不信,说:‘一个女人做这等的好事?’都要文书看了方才作准。你可把我们的文书借与暂时照一照。即刻交还与你。
别人的都有了,只剩了我们三个人,显见的是行止不好的人。
一时羞愧起来,恨不得自己一绳吊死!”靳时韶道:“你三个的银子分文没有,怎便把文书交与你?况我们平日又不甚么久相处,这个不便。”任直道:“他也说得是,文书不与他看,银子又借不出来,这个局几时结得?与他拿了去看一看,就叫他交还我们。不然,待我跟了他去。”靳时韶道:“这也使得。
你便跟他一跟。”随将三个的文书拿出来,交付他三个手里。
任直跟了同到了长春观新开的一个后门,说:“财主在这里面,是个辽东的参将;我们既要求借,只得小心些,与他磕个头儿,央涣他才好。”任直说:“我又不借他的银子,为甚求面下情的?”傅惠道:“这只是圆成我们的事罢了。”任直道:“你们三个进去罢,我在这门前石上坐了等你们。”三个说道:“也罢,只得你进去替我们撺掇一撺掇,更觉容易些。”傅惠望着麦其心道:“把那门上的礼儿拿出来送了与他,要央他传进去。”麦其心故意往袖里摸了一摸,说道:“方才害热,脱下了夹袄,忘在那夹袄袖内了。”傅惠道:“这做事要个顺溜,方才要这文书,被靳时韶天杀的千方百计的留难,果然就忘记了银子来!我见任老哥的袖内汗巾包有银子,你借我们二钱,省得又回去,耽阁了工夫。我们转去就将那封起的银子奉还。”
任直是个爽快的人,那用第二句开口,袖内取出汗巾,打开银包,从袜筒抽出等子来,高高的秤了二钱银子,递到傅惠手里。
傅惠道:“得块纸来包包才好。”任直又从袖里摸出一块纸来。
傅惠包了银子,从后门里进去,还说:“你若等得心焦,可自进到门上催我们一声,省得他只管长谈,误了正经事。”
任直从清早不曾吃饭,直等到傍午的时候,只不见出来,肚里又甚饥饿起来,看见卖抹糕的挑过,买了一碗吃到肚里,又等了个不耐烦。晌午大转了,只不见三个出来,只得自己慢慢走将进去,那有甚么看门的?又走了一走,只见一个半老的姑子在那里磨豆腐。忽然想起:“这不是长春观的后殿?一定那个辽东参将歇在这里。”那个姑子道:“施主请里面坐,待我看茶。”任直道:“那位参将老爷下在那个房头?清早曾见有三个人进来么?”姑子道:“从大清早的时候,傅惠合麦其心又一个不认得的走来,每人吃了我们的两碗粥去了。”任直道:“从那里出去的?”姑子道:“从前门出去了。”任直道:“他们见过了那个辽东参将不曾?”姑子道:“这观里自来不歇客,那有甚辽东参将。”任直问:“他们三个还说甚么不曾?”姑子道:“他们说,若有人来寻我们,说我们在乌牛村里等他,叫他快些来。”任直想:“那里有甚么乌牛村?呵!这伙狗骨头,叫我往‘乌牛村’去寻他,这等奚落人,可恶!”不胜懊悔,怎回去见靳时韶?只得回去把前后的事告诉了一遍。两个又是可恼,又是好笑。
靳时韶道:“不怕他走到那里,我们寻他去!”走到鼓楼前,只见三个吃得醉醺醺的,从酒铺里出来。傅惠望着任直拱一拱,道:“多扰,多扰,不着你这二钱银子,俺们屁雌寡淡的,怎么回去?”任直道:“你这三个杭杭子也不是人!”武义道:“是人,肯掯住人的文书么?我把这扯淡的妈来使驴子入!”傅惠道:“打那贼驴入,打杀了,我对着他!”他那边是三个人,这边止得两个人,他那边又兼吃了酒,怎敌当得住?
被他打了个不亦乐乎,四散而走。马苏见打了乡约,狠命的拦救。一个小甲跑到县里禀了。县官正坐着堂,拔了三枝签,差了三个马快带领了十来个番役,走到鼓楼前,三个凶徒还在那里作恶哩。靳时韶、任直打得血糊淋拉的躺在地下。快手把三个上了锁,扶挡了靳时韶、任直两个来见大尹,叫上靳时韶、任直去,禀了前前后后的始末。又叫了长春观的姑子来审问真了。又从傅惠身边搜出了三张文约。大尹诧异的极了,每人三十大板,一夹棍,一百杠子。三张文书共是八十亩地,约上的价银三百二十两,今该实还晁夫人的银子一百二十两。大尹道:“叫库吏把那前日拆封的余银兑一百二十两来,交付靳时韶等送还晁夫人。把这八十亩地官买了,养赡儒学的贫生,原约存卷。把这几个歪畜生拖出大门外去!”
靳时韶、任直将了银子,叫人扶了,送还与晁夫人,告诉了前后的事。晁夫人道:“本等是件好事,叫这三个人搅乱的这们样!大爷既把这地入官做了学田,这是极好的事,把这银子缴与大爷,把这地当我买在学里的罢。”留下靳时韶、任直待了酒饭,后来又每人送了他一石小米,一石麦子,以为酬劳养痛的谢礼。
两个同了晁凤,拿了那一百二十两银子,缴还县尹。那县尹道:“也罢,你奶奶是做好事的,这八十亩学田就当是你奶奶买的,后就在学里立一通碑传后,我明日还与奶奶挂扁。回家多拜上奶奶。”打发晁凤三个来了,叫上礼房来分付做齐整门扁,上书“女中义士”四字。拣择吉日,置办喜酒羊果,彩楼鼓乐,听候与晁夫人悬挂不提。
胡无翳住了一个多月,晁夫人与他制备了春衣,送了路费,摆了斋与他送行。小和尚将近三个月了,着实省得人事,晁夫人叫人抱出来与胡师傅看看。可煞作怪,那小和尚看见胡无翳,把手往前扑两扑,张着口大笑,把胡无翳异样的慌了,端详着可不就合梁片云那有二样。胡无翳道:“小相公无灾无难,易长易大的侍奉奶奶,我到十月初一日来与奶奶庆寿,再来望你。”小和尚只是扑着要胡无翳抱。胡无翳接过来抱了一会,奶子方才接了回,还着实有个顾恋的光景。可见这因果报应的事确然有据,人切不可说天地鬼神是看不见的,便要作恶。正是:种瓜得瓜,种粟得粟。一点不差,舍浆种玉。